解忧亭临湖而建,四周苍翠松柏掩映。
赵朴凭栏而坐,身后湖面波光粼粼。
湖风习习,带来一股清凉水汽。
“老太师这后苑,宛如仙境啊~”
赵朴发自真心地赞美一声。
如果在太平盛世,蔡家老宅就是赵朴梦中情宅的模版,绞尽脑汁拿脚趾头,也得抠出一座来。
可惜,不管他再怎么羡慕,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,现在还不到享受的时候!
若不逆天改命,阻挡浩劫,一切都将是梦幻泡影!
蔡京双手拄着拐杖,屁股下垫着软垫。
美婢为他披上一件薄绒氅衣,摆动纤腰款款告退。
二蔡当着老父亲面,乖巧得像两个童子。
蔡翛烹茶,蔡绦摆棋盘。
蔡京一双浑浊老眼微眯,打量面前的年轻人。
同样在解忧亭,数年前他曾经招待过郓王赵楷。
当时郓王府新建,赵楷觉得后苑布景不如意,正愁如何改建。
到蔡家老宅转悠一圈,赵楷深深为老宅美景所吸引,回去后就照着蔡家老宅改建王府后苑。
蔡京清楚记得,当时郓王赵楷坐在解忧亭里,欣赏湖畔风景时,神情言语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羡慕。
而今日年纪更小些的赵朴,坐在解忧亭里,表现完全不一样。
从容、镇静、自信、落落大方。
这湖畔景致在东京城独一无二,却难以让他的目光过多停留。
看得出,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些美景之上。
蔡京有极高艺术素养,对自己亲手设计的后苑布景绝对自信。
可惜,却难以吸引一名年轻人的注意力?
究竟是什么,让他在最喜享乐、嬉戏的年纪,沉稳得如同一位经历世事沉浮的暮年老人?
蔡京对面前的年轻人充满浓厚兴趣。
“老夫拙作,就连几个儿孙都背不全,雍国公却能了熟于心......
呵呵,雍国公有心了。
不过想见老夫,无需这般麻烦,下次直接叫家仆通传一声,老夫扫榻以待。”
蔡京淡笑道。
他的声音缺乏中气,很符合一位老人大病初愈的表现。
赵朴莞尔一笑,蔡家父子都认为他是有备而来。
否则,不可能对一首并不出名的诗作张口即来。
蔡家父子很自然的想到,这是赵朴用来拜见蔡京的敲门砖。
“如果我说,今日并未想到能拜见老太师,诵诗也只是临时起意,不知老太师信不信?”赵朴道。
蔡绦撇撇嘴,明显不信。
蔡翛笑着摇摇头,将信将疑。
蔡京捻着须,略作沉吟:“如此说来,今日解忧亭相见,便是缘分?”
赵朴抚掌而笑:“老太师说得妙,正是缘分!”
蔡京的诗作在后世并不出名,他当然不可能刻意去读。
穿越后,赵朴知道总有一日,自己会跟这些历史名人打交道。
为多多了解他们,让王保找来相关资料,详细了解他们的过往经历,思想性格。
个人文章诗词反映思想认知,赵朴没少钻研。
那篇《送蔡攸征燕》,就能很好地反应,当时蔡京的政治主张。
蔡京饶有兴趣地问道:“雍国公所说‘出山良机’,该作何解?”
赵朴反问道:“老太师如何看今日大宋局面?”
蔡京又反问道:“你觉得老夫会如何看?”
赵朴想了想,“边备不整,外患深重。国帑空虚,百姓生怨。
内忧外患,危如累卵!”
蔡翛正在倒茶,听到这话不小心碰翻碗碟,茶水泼洒桌面,急忙拿帕子擦拭,还不忘惊讶地看了赵朴一眼。
蔡绦本想说什么,见老父亲脸色沉寂,咽咽唾沫不敢插话。
“老夫为何会这般看待时局?”蔡京默然片刻,忽地问。
赵朴笑道:“宣和二年,老太师罢相,朝廷给出的理由是,老太师年事已高,该当休养。
可实情是,当时的副宰王黼,与童贯合谋,极力推动联金灭辽。
老太师当年反对与金国海上结盟,自然也反对背弃百年盟约,北伐燕京。
可惜父皇在王黼、童贯等人鼓动下,坚持推行伐辽。
为实现此国策,才更换王黼上位。”
顿了顿,赵朴瞟了三人一眼。
蔡京拄着拐杖,微眯眼,一副老态龙钟样。
二蔡听得入神,直勾勾盯着他。
赵朴抿口茶,又道:“想必老太师早有预见,灭辽之后,大宋与金国疆域接壤,从盟友变成邻居、对手,关系微妙。
一不小心,平衡打破,一场凶险大战或许难以避免。
灭掉一个和平相处百余年的老邻居,换来一个凶残暴虐的新邻居。
这笔账怎么算,大宋都亏得厉害。
老太师主政多年,是天底下最会算账之人。
这笔糊涂账,自然算得清。”
蔡京笑眯眯地道:“所以你认为,这便是老夫谋求复相的理由?”
赵朴坦然点头,肃穆揖礼:“辽国既灭,燕京已归,王黼的使命算是完成了。
伐辽两年,打得国帑空虚,赋税屡屡加重,百姓苦不堪言。
河北民生凋敝,百废待兴,东南诸路经历方腊之乱,损伤元气,也该施以仁政养民。
这些烂摊子,王黼无能为力,还得老太师出面收拾。
父皇也急需老太师出马,为国家筹措钱款。
老太师乃股肱栋梁,社稷支柱,值此危难之际,舍老太师再无人矣!”
一顶顶大高帽往蔡京脑袋扣,听得蔡翛、蔡绦热血沸腾。
他们几乎生出一种错觉,这大宋江山,没有老父亲、没有蔡家,根本玩不转!
蔡京则不为所动,像一头衰老的猛虎,懒洋洋地晒太阳打盹儿。
赵朴喝口茶润润嗓,又轻笑道:“另外,老太师年届耄耋,也得为蔡家、为后世儿孙考虑!
趁着复相机会,好好提携后辈,调教一位能够继续执掌蔡家、辅佐父皇的新任家主......”
蔡京昏黄老眼猛然迸射厉芒,宛如刀锋一样直刺赵朴内心!
霎时间,赵朴只觉浑身起了一层白毛汗,有种被恶虎窥伺之感。
他知道,自己又猜中了!
这或许才是蔡京复相的真正原因!
趁自己还有一口气,为蔡家铺路,完美交接家族富贵!
蔡翛、蔡绦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,目光短暂交错,彼此之间多了些提防、疏远。
蔡京话锋一转,淡淡道:“你以复相为理由,劝说老夫出面,最终目的还是助你救出陈东!”
赵朴正色道:“王黼如今已是骑虎难下,不得已才指派刘氏父子对陈东下手!
王黼必定预料不到,此事会惹得老太师亲自出面,所以才有恃无恐。
老太师若不露面,反而正中下怀。
老太师露面,打对方措手不及,还能在太学生里博得口碑,何乐不为?”
蔡京沉默片刻,忽地捻须大笑。
那笑声却充斥一股迟暮之气。
“有趣!当真有趣!”蔡京手中拐杖咚咚敲击地面。
赵朴笑而不语,满面笃定,心里却还是有些打鼓。
蔡老头是成精的狐狸,想看穿他内心想法,难度着实不小。
“请雍国公到前厅稍候,待老夫更衣,随你走一遭!”
蔡京站起身。
赵朴心中大喜,强装镇定,揖礼道:“老太师英明!晚辈恭候!”
二蔡搀扶蔡京坐上抬轿,侍奉他回转后宅。
“往后,你们不妨与这雍国公多多亲近。
此子聪慧,对时局的把握令人惊叹。
你二人空长年纪,胆识远见却不及人家!”
蔡京略显疲惫地倚靠大轿,淡淡说道。
二蔡涨红脸,被老父亲批评,不如一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,着实令他们惭愧。
纵使不服气,也不敢吱声。
蔡绦小心翼翼地道:“父亲,雍国公再怎么聪慧老成,将来也不过是个闲散亲王。
蔡家还是应当多多亲近太子才是......”
蔡京冷哼道:“眼下大宋局势险恶,将来朝局若有震荡,此子未尝没有异军突起之机!”
蔡翛、蔡绦大惊失色,相视一眼,皆是不解。
老父亲为何把话说的如此严重?
蔡翛壮着胆子问道:“父亲说大宋局势险恶,指的是......”
蔡京脸色愈冷,呵斥一声:“蠢货!”
二蔡唯唯诺诺,不敢再问。
蔡京摇摇头,叹口气闭上眼,懒得理会他们。
唯一让蔡京想不通的是,赵朴从前平平无奇,为何突然锋芒毕露?
是开智顿悟?
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?
~~~
赵朴受邀,与蔡京、蔡翛父子同乘马车。
蔡绦却不知去向。
“老太师,王黼坑害陈东,收买一众太学助教、博士、学录,想要洗脱舞弊罪名,只恐不易!
不知老太师打算从何处入手?”赵朴虚心请教。
蔡京阖眼,淡淡道:“王黼行事缜密,既然敢于发难,必定做好万全准备。
一味想找出证据,证明陈东并未舞弊,反而落入圈套,只做无用功。
惟有反其道行之,从那几个作伪证的学官入手,找出其罪行实证。
如此,他们指认陈东就变得毫无意义。
因为他们自己的底子都不干净。”
“原来如此,老太师高明!”
赵朴恍然大悟,钦佩揖礼。
先找出那几个学官的犯罪实证,再提出其作伪证的质疑。
这样一来,不管能否找到证据,那几个学官的指认就变得难以令人信服。
反向证实陈东舞弊一说,乃是受人陷害。
蔡京笑道:“化解困局得一步步来,先稳住局面,不让局势沿着对方设下的圈套走。
对方做局在先,只要局面能僵持住,做局者就已经输了。”
赵朴听得频频点头,蔡京这只老狐狸,不愧是浸淫官场数十年之久的老妖精。
王黼再厉害,在他面前还是嫩了些。
蔡绦不见踪影,想必就是奉蔡京之命,前去提审那几个学官。
~~~
刑部衙署。
监牢前。
刘延庆匆匆赶来,却见刘光世带人在监牢外转悠。
“陈东可还活着?”刘延庆忙问。
刘光世满脸无奈:“雍国公赵朴带人闯入,留下两个太学生,看护在陈东身边,我就算想逼陈东自尽,也找不到机会!”
刘延庆急道:“王太宰收到消息,蔡家老四亲自去提审那几个学官。
若是蔡家插手,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。”
刘光世道:“可监牢里有人看护,我们如何下手?”
刘延庆握紧佩刀,黑脸发狠:“不如全都处死?”
刘光世忙道:“不可!只能逼陈东自尽,我们一动手,事后仵作查验,难以交代!
此时动手,所担干系太大,不值当!”
“可恶,这该如何是好?”刘延庆急得团团转。
刑部侍郎程振,带着几名员外郎匆匆跑来。
“此事不可再进行下去,快快停手!
蔡太师车驾已到衙署门前,快随我一同前往迎接!”
程振焦急不已。
“蔡太师亲自来了?”刘延庆吓一跳,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。
王黼可是信誓旦旦地保证,蔡家不会轻易出面。
怎么现在,直接把蔡京惹来了?
这头老虎又老又病,可真当他露面时,无人敢撩拨虎须!
刘延庆一跺脚,呛啷一声抽出佩刀,就要冲进监牢:“先杀陈东再说!”
程振死死拽住他:“不可!若在刑部杀人,谁也担不起罪责!
刘延庆,你想害死我们不成?”
刘光世也劝阻道:“父亲不可冲动!事已至此,只能暂时忍让。”
众人合力拦住刘延庆,好说歹说,才让他放弃处死陈东的念头。
刘氏父子不好得直面蔡京,带人从侧门仓惶撤离。
程振率领刑部官员,赶往衙署门前,迎接蔡京大驾。
赵朴和蔡翛搀扶蔡京走下马车时,以程振为首的数十名刑部官员,排好队列迎接。
“程振恭迎蔡太师!得见蔡太师贵体金安,实乃朝廷之福、国家之福!”
程振率众官员躬身揖礼。
赵朴故作惊讶:“咦?这不是程侍郎吗?
方才我在衙署里四处寻你,怎么也找不到。
怎么这会又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?”
“这个这个~”程振尴尬地咧嘴苦笑,脑门两鬓直冒汗。
赵朴往官员人堆里瞟了眼:“刘延庆刘衙帅,和刘光世刘总管,他父子人呢?”
程振干咳几声,“在下刚从尚书省回来,并未见到刘衙帅父子......”
顿了顿,程振疑惑道:“不知刘衙帅为何到刑部来?”
赵朴还以鄙夷目光,呵呵笑了两声。
这厮还真会装糊涂。
以程振的资历,在蔡京眼里,就是个刚刚冒头的小辈。
蔡京连客套话也懒得说,淡淡道:“程侍郎,太学生陈东舞弊一案,依老夫看疑点颇多。
老夫暂且将他送到御史台刑房收监,等待后续调查,你看如何?”
程振擦擦脑门冷汗,揖礼道:“蔡太师所言极是!此事的确是在下考虑不周......”
蔡京捋须嗯了声,语气放缓:“无妨,尚书之位空缺,你暂代主事,政务繁多,这些小事难免疏漏。
陈东之事,老夫自会处置,就不劳程侍郎过问。”
程振大喜过望,蔡京这话是有意放他一马,不追究此次罪过。
“在下明白,多谢蔡太师体谅!”
赵朴带王保去接陈东三人。
蔡京就拄着拐杖,站在刑部衙署外等候。
程振凑上前,讨好似的小声道:“若早知雍国公能请来蔡太师,下官也不至于闹出洋相......
不知雍国公可是请得官家旨意?
否则蔡太师怎会与他同乘前来?”
蔡京微微一笑:“些许小事,何至于惊动官家?
雍国公乃老夫忘年小友,他请老夫帮忙,老夫岂会不来?”
“原来如此......原来如此......”
程振满心震惊!
十五岁的赵朴,和七十六岁的蔡京成了忘年交?
这事儿怎么听都不太靠谱!
却又从蔡京嘴里亲口说出!
程振擦擦冷汗,原来雍国公得蔡太师鼎力支持!
这个消息一经传出,只怕要引起朝野新一轮动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