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一早,赵朴踩着点踏入学堂。
刚坐好,上午第一堂史课开讲。
授课讲师是翰林侍读学士吕好问,讲解的是北朝史。
史课比经课有趣得多,兼之吕老学士讲课妙趣横生,引得众皇子们不时大笑。
“你昨晚喝酒了?”赵构凑过头,鼻子使劲嗅嗅。
“这你都闻得出来?我明明换过衣衫,还用紫苏泡过澡!”赵朴惊疑道。
赵构面露得意,指着鼻子:“我这鼻子,比狗都灵!宿醉酒气,一闻便知!”
“厉害!”赵朴表示佩服。
昨日傍晚,赵朴在第三军巡铺附近,寻了处上档次的脚店,宴请刘晏和他手下一众辽东兄弟。
三十六人坐了五大桌,喝得昏天黑地。
晚间,刘晏亲自驾车送赵朴回蕃衍院。
王保和另一个值门小太监,架着赵朴回屋。
睡到半夜酒醒,酒气熏人难耐,赵朴又让值夜小太监送来热水,沐浴洗漱。
皇子醉酒归宿,在蕃衍院太常见不过。
但凡年长些的皇子,几乎都有类似经历,管勾太监们见怪不怪。
招揽刘晏同行燕京,赵朴欣喜之余,又不免犯愁。
该如何安置刘晏和他手下那帮辽东老卒?
刘晏表态即便没有职位,也愿意陪他走一遭。
人家如此交心托付,自己总得拿出些诚意来。
也为后面招揽人手打个样。
让别人知道,追随他赵十三,绝对不吃亏!
得找点门路,为刘晏安排一个合适职位。
不需要品衔多高,让人家觉得有盼头就好。
这又让赵朴犯难,想了一夜还是想不出办法。
吕老学士坐在讲台后面唾沫横飞,学堂里大多皇子听得津津有味。
赵朴和赵构却在交头接耳。
“十三弟,愚兄只怕要成婚了......”赵构突然惆怅地叹息一声。
“哈?”赵朴一愣,旋即想到,昨日从乔贵妃处听来的八卦消息。
赵构母妃韦顺仪,也在为他选聘新妇。
赵构一脸忧伤:“昨日黄昏,我进宫拜见母妃,得知此事。
唉~成婚后,愚兄就要搬离蕃衍院,无法再与十三弟、诸位兄弟朝夕相伴!
每每念及,愚兄心中万千不舍~”
赵朴撇撇嘴,老九这番作态,三分真七分假。
舍不得逍遥快活自由身是真,舍不得蕃衍院一帮表面兄弟是假。
“十三弟,愚兄尤其舍不得你!”赵构抽抽鼻子,用一双水红眼睛痴痴凝望。
赵朴浑身恶寒,连忙拱手:“九哥大可不必!实不相瞒,小弟也要成婚了!”
赵构擦拭眼角的动作一顿。
“十三弟你......还小啊!何必如此着急?”赵构痛心疾首。
赵朴怅然道:“母妃有命,不得不从!”
赵构好奇道:“不知乔娘娘为你挑选的新妇,是哪家娘子?门第一定很高吧?”
赵朴刚要张嘴,转念一想,王璜的事尚且没有定论,不好得过早透露。
“昨日粗略看过些,母妃都不太满意,似乎想让议礼局重选。”
赵朴打了个哈哈。
赵构羡慕道:“乔娘娘贵为四妃之首,又和郑皇后关系亲近,乔娘娘发话,议礼局不敢不听。
愚兄可就惨了,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。
只能从议礼局上报的人选里挑。
礼官可说了,错过这一次,就得等到明年。
母妃一听就慌了,只能从中挑个相对还不错的......”
赵朴宽慰道:“议礼局那帮势利眼,连我娘也经常被他们糊弄。
九哥快说说,最后选中的娘子是谁?”
赵构面颊微红,眼里流露几分期待:“暂时定为开封府仪曹邢焕之女......”
赵朴暗暗点头,这就和历史轨迹对上了。
一堂生动的史课,在二人窃窃私语中结束。
第二堂兵志课,也是众皇子最感兴趣的课程之一。
结果走上讲台之人,竟是翊善韦寿隆。
“今日马侍读告假,本堂课由老夫主讲,改上诗课。”
韦寿隆捋着须,笑眯眯地望着堂下一众皇子。
话音刚落,堂中响起一片哀嚎声。
老八赵棫二话不说,拉开椅子躺平了睡。
老十一赵模趴桌蒙头,老十二赵植偷偷拿出小画册,瞧封皮颜色,像是另换了一本。
韦寿隆佯装看不见,呷口茶,清清嗓,准备开讲。
反正只要不离堂,不说话,皇子们随意就好。
“今日主讲初唐诗赋......”
赵朴收拾书本笔墨,往赵构桌上一推:“九哥,老样子,下了堂,帮我带回去,晚些时候去找你拿。”
赵构大惊:“你还想逃?昨日下堂,点卯时发觉你不在,可把韦老儿气的不轻。
今日他绝不会让你如愿!”
赵朴道:“不管啦,总得想办法溜走。
韦老儿这课,当真听不下去。
再说今日还有要事,不能浪费时间。”
不顾赵构劝阻,赵朴起身大步走向讲台。
待看清楚来人是谁,韦寿隆气得吹胡子瞪眼:“雍国公,你又想作何?”
赵朴捂着肚子,一脸痛苦:“想是昨晚吃坏肚子,疼得厉害,得去趟茅房,请韦翊善批准!”
韦寿隆站起身:“走吧,老夫与你一道。”
赵朴一愣,急了:“韦翊善这又何必?出恭而已,岂敢有劳韦翊善作陪?”
韦寿隆吃一堑长一智,淡淡道:“老夫也想出恭,正好同去!”
堂中,一众皇子大眼瞪小眼,看着二人争论出恭之事。
赵朴咬牙跺脚:“学生好歹也是皇子,韦翊善就不能信我一次?”
韦寿隆不为所动:“借口出恭,逃课遁离蕃衍院,自打老夫到资善堂做翊善以来,雍国公还是头一个!
昨日行为,老夫姑且不计较。
今日若再犯,老夫必定上报官家!”
赵朴无奈,只得拱拱手小声道:“韦翊善啊,我下月就要去燕京,这课业也学不了多久,你又何必为难我?
我在城中还有些事要做,求您高抬贵手,放我一马!”
韦寿隆还是摇头:“不行!请雍国公回去坐好,认真听讲!”
赵朴有些恼火:“你直说,究竟怎样才肯放我离堂?”
韦寿隆也被他纠缠得颇为无奈,四下里一瞧,随手往书本一指:
“今日主讲初唐诗赋,初唐诗以边塞诗居多。
雍国公若能即兴作出一首边塞诗,老夫就准你今日告假!”
赵朴愕然,瞪大眼气愤道:“即兴赋诗,哪有这般容易?
韦翊善明明是在刁难我!”
韦寿隆捻须笑道:“雍国公何出此言?
是你让老夫提条件在先。
现在老夫提了,你若是能做到,老夫无话可说,请便就是。
何来刁难?”
赵朴攥紧拳头,却是无言反驳。
“呵呵,作出完整一首诗的确难了些。
雍国公若有灵感,半阙也可!”
韦寿隆还很贴心地主动降低难度。
反正他料定,就算半阙,赵朴也作不出。
在最后一排躺平睡觉的老八赵棫,不知何时爬起身看好戏,起哄道:
“老十三莫闹了,快回来认真听讲。
你小子什么时候会作诗?
你要会作诗,哥哥我就能考中状元!”
众皇子哄堂大笑。
的确,写诗作文章这种高端技术活,一众皇子里,只有老三赵楷玩得最溜。
而且人家的确匿名考中过状元!
真假尚且不论,朝野间对其才学也是公认的。
赵构苦笑连连,暗暗嘀咕:“十三弟快回来吧,莫要丢人了......”
赵朴瞥了眼老八,没做理会,眼珠一阵快速转动。
作诗他的确不会。
抄诗总会吧!
当年参加公司年会,为了那一千块奖金,他可没少背古诗词。
肚子里存货不多,好歹有一些。
“不知韦翊善对格律可有要求?
若律诗无灵感,可否作词?
同样以边塞为主题?”
赵朴突然问。
韦寿隆一愣,“嗯,都不作要求,雍国公尽兴发挥便可......”
韦寿隆心想,这小子口气倒不小,还想作词......
正腹诽时,只见赵朴掸掸袖袍,施施然地踱了两步。
在韦寿隆和一众皇子瞪大眼注视下,赵朴清清嗓,用抑扬顿挫的声调,缓缓道:
“秋到边城角声哀,烽火照高台......”
“嗯?”韦寿隆一怔,旋即眼睛一亮,忍不住在心里大喝一声“好”!
首句一出,气势顿时不凡!
一众皇子平时不爱听课,却终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。
稍稍咀嚼,便知这首句写得极好。
赵朴低头沉思,又负手踱了两步,声调拔高,并指遥指北方:
“悲歌击筑,凭高酹酒,此兴悠哉......”
“嘶!~”
韦寿隆手一颤,揪下一根白须,疼得直咧嘴。
这首词,只听完半阙,却让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!
多少年了,没听过如此佳作!
若非亲耳听见,他真不敢相信,这是一位十五岁皇子所作!
韦寿隆第一反应,想到的是这半阙词,不知是赵朴从何处抄来!
可仔细思索,他想不起此前在哪里听到过。
今日让赵朴作诗也是临时起意,题眼也是随手一指,他不可能提前有准备!
堂中一众皇子目瞪口呆。
赵构激动得满脸涨红,站起身鼓掌,大声叫好。
老八赵棫嚷嚷起来:“假的!一定是老十三请人捉刀!
这小子不可能有此才学!”
其余皇子默不作声,纷纷朝他投去鄙夷目光。
赵朴洒然一笑,冲韦寿隆揖礼:“不知这半阙词,可还入得了韦翊善法眼?”
韦寿隆吭吭哧哧:“嗯....这....哎......”
赵朴又冲一众皇子躬身揖礼,瞟向最后一排,咧嘴一笑:“八哥,告辞!”
说罢,赵朴大袖一摆,飘然而去。
一众皇子目露羡慕、佩服、嫉妒。
老八赵棫黑着脸,连躺平睡觉的心思都没了。
赵朴跨门离去,韦寿隆紧追了两步,伸手高呼道:“可还有下半阙?”
可惜,赵朴身影消失在廊庑之间。
韦寿隆一脸怅然若失。
难得佳作,竟然只听了半阙,实在是遗憾啊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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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朴坐上马车,先进宫拜见乔贵妃。
文抄公之类的头衔,他不感兴趣。
这些虚名,放在太平时节,可以让他享誉天下。
放在山河破碎、国破家亡之际,屁用没有。
他的目标很清晰。
去燕京,阻止一场可能爆发的浩劫。
或者尽可能扭转宋金战争爆发初期,大宋朝处于绝对劣势的不利局面。
等时局太平了,他就彻底躺平,尽情享受封建腐败生活。
醉卧美人膝可以有,醒掌天下权就算了。
太累太枯燥,一条咸鱼没那么大志向。
赵朴在心里对陆放翁说了句骚瑞,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。
“小保子,你说把刘晏安排做郡王府记室参军,可行否?”
赵朴掀开帘布,对赶车的王保说道。
王保扭头笑道:“爷,您现在只是国公,可不能配备郡王府属官。”
赵朴疑惑道:“可为何,何歧那厮,仍领着记室参军的差遣?”
王保道:“依奴婢看,一来,官家并未明旨,免除原本华原郡王府一应职事。
何歧是侍卫亲军都虞候何灌侄儿,既然官家没下旨,吏部也不好贸然调动何歧职事。
二来,乔娘娘不发话,何灌也不好将何歧调走。
免得惹乔娘娘误会,还以为他何家想落井下石。”
赵朴不住点头:“有道理!小保子可以啊,讲得头头是道。”
“嘿嘿~奴婢跟在十三爷身边久了,脑袋也变聪明许多!”
王保眉眼得意,嘴上却十分恭敬。
来到睿思殿。
赵朴见礼完毕,乔贵妃屏退旁人,拉着他坐到一架山水画屏风后。
乔贵妃面带愁容:“昨日晌午,娘见到官家,照你所言试探一番。
你猜的不错,官家的确对童贯心生不满。
娘看得出,官家对童贯已有疏冷之心。
此次回朝,童贯的权势只怕到头了。”
赵朴笑道:“我们与童贯本无瓜葛,他是否失势,也与我们无关,娘何必忧愁?”
乔贵妃叹口气:“娘不是为童贯发愁。
娘愁的是,官家对你的态度。”
赵朴不解:“娘此话何意?”
乔贵妃唉声叹气:“娘把王璜和你的婚事向官家提及,还说想请童贯作证婚人。
官家先是皱眉,而后便应允了,让我看着办。
官家明明有意冷落童贯,却还答应让其做你的证婚人。
岂不说明,官家对你根本毫不在意!
他也不管你将来如何,会不会受童贯牵连,前程有没有保障......
换做其他皇子,官家至少会提醒一句,童贯不合适,另选证婚人。
僧保啊,你父皇当真不喜欢你,将来可怎么办才好......”
乔贵妃越说越委屈,辛酸涌上心头,潸然泪下。
赵朴心里冷笑,赵佶不喜欢他?
正好,他更不喜欢赵佶!
现在不喜欢,九百年后更是厌恶之!
“娘不必伤感,父皇子嗣众多,不可能人人都讨得欢心。
将来,儿臣不必依靠谁,也能顶天立地,叫天下人尽知我赵朴之名!”
赵朴反过头宽慰老娘。
乔贵妃捏着丝帕擦拭眼泪,“我儿好志气,不论如何,娘都会全力支持你!
说不定将来,娘和你几个兄弟,都得依靠你!”
赵朴笑笑,乔贵妃现在说这话,自然是鼓励的成分居多。
乔贵妃平复情绪,蹙眉道:“童贯回朝,时局不明,看来王家这门亲事,只得作罢。
王璜是位良配,错过了的确可惜。
唉~娘再让议礼局重新呈报人选吧~”
赵朴松了口气,终于把这门亲事推掉。
在他看来,王家和童贯的关系还是其次。
关键是,王家大女婿叫秦桧!
一想到和秦桧做连襟,他心里就别扭得厉害!
弄不好,九百年后,秦桧夫妇跪像旁边,就得多他一个赵十三!
婚事暂告一段落,赵朴又提出何歧调职之事。
乔贵妃没有多问,只说让他自己联系何家处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