衍圣公长长一叹,自己不能欺骗自己,学到更高明的方法,发现更广阔的角度,有了更清晰的视线,已经无法忍受过去的腐朽。
方运淡然一笑,道:“我们把历史想象成横在眼前有刻度的尺子,就会发现,在西周时期,礼乐如煌煌太阳,照亮西周所有的刻度。但是,到了东周时期,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,随着尺子延伸,礼乐太阳并没有变,对,它并没有变弱!但是在春秋时期,孔圣的时期,升起了新的太阳,这轮儒家太阳,比礼乐大日亮百倍千倍!”
“春秋时期的人们,依旧可以感受到礼乐的光芒,但春秋战国最光辉的存在,是儒家的太阳!我们应该去吸收儒家太阳的光辉,而不是愚蠢地去吸收礼乐太阳的光芒。”
“礼乐思想很伟大,礼乐的太阳,依旧能照耀我们。当我们接受了儒家太阳的照耀后,我们身上虽然依旧有礼乐的光辉,但是,我们每一个人,已经比礼乐太阳更灿烂!”
“而在不久的未来,在人类历史的刻度尺上,必然会出现比儒家太阳灿烂百倍千倍的新太阳,而那时候的人族,依旧沾染儒家太阳的光芒,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比儒家太阳更光辉!”
“礼乐没错,仁政没有错,儒家没有错,它们都是某一个时代最光辉的存在。但是,如果我们永远留恋他们光芒的温暖,不去追寻或创造新的太阳,那么,我们一定错了。”
方运盯着衍圣公微垂的眼帘,道:“所以,见不贤而内自省是说,我们要看看自己身上,有没有和先辈一样的错误,哪怕用刀把这种错误割掉,哪怕鲜血淋漓,我们也应该去做!不然,当先贤错误的巨瘤不断增多,总有一天会吞噬我们的身体,一起灭亡!”
“认清方向,认清学什么,比学习和努力本身更加重要!”
方运静静地喝着茶,一杯又一杯地喝着。
许久之后,衍圣公抬头,道:“我不想承认,但无力反驳。”
方运依旧不说话,直到把所有茶水喝光。
“下一壶。”方运道。
衍圣公哭笑不得道:“你怎会不知龙茶的珍贵?这一壶,便是三百年的产量啊!这一壶,我孔家喝了四百余年还没喝完!”
“别人会等你,我不会。”方运静静地看着衍圣公。
衍圣公如醍醐灌顶,喟然长叹。
“是啊,时不我待!老朽空长你数十载,却还是放不下得失二字,还是看不透取舍二字,还是看不清自我啊!”
衍圣公说完,面带淡淡的悲色,似乎在哀悼自己的年华。
“你站在山峰太久,只能看到远方的白雪皑皑,并没能看到自山脚萌发的新绿将席卷天下!你知道大儒需要什么能力才能晋升半圣吗?”方运问。
“学生不知。”衍圣公毕恭毕敬。
他终究不是真正半圣。
这一刻,他代表的不是孔家,是他自己。
他叫孔长逊,只是一位拥有半圣力量的大儒。
只是大儒。
方运面带和善的微笑,道:“当一个人有超脱世俗的眼界,又有观察世俗的眼睛,眼中永远不会只看到一面的时候,他才能开启封圣之路!”
孔长逊呆坐石凳,汗流浃背。
孔长逊的眼中,无数记忆碎片流转,他读书学习,他肩负伟大志向,他一步一步科举,他上阵杀敌,他四处磨砺,他娶妻生子,他在孔家步步高升,最终集万千荣耀与使命于一身,成为本代家主。
他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,为了孔家,不得不放弃封圣之路,认为自己乃是一代文首,本来可以窥破圣道。
直到今日他才明白。
不是继承孔圣力量便失去真正封圣的机会,而是孔家历代家主根本就没有封圣的能力。
每一任孔家家主,都高高在上,从来不知道一件至关重要的事。
何为人世间。
历代孔家家主,都没看到过世间的真实!
过了许久,孔长逊才长长呼出一口气,周身冷汗散尽。
“多谢先生教导,学生有负先祖。”孔长逊面生愧色。
方运却淡然道:“孔家历经多代,到你之手,未堕英名,难能可贵。”
孔长逊苦笑道:“苦苦支撑罢了。若非您运筹帷幄,有负岳相助,倒峰山之外,已化为万里焦土。”
“孔家没有自大便好。”方运道。
孔长逊想了想,正色道:“学生觉得您所谓的尺度和其细节,大有学问,您可否详细教于学生?”
方运一言不发,一叠文稿自虚空飞出,落在孔长逊面前。
草稿正文书写着三个大字。
统计学。
孔长逊的双手轻颤,犹如抚摸珍宝一样抚摸文稿。
方运心中一叹,这门学科一直都极为重要,但总是被人忽视。
方运开始拿出自己的神茶,烧水,沏茶,喝茶。
孔长逊慢慢地翻看,看了许久,又沉默许久,道:“老夫动用半圣之力,每个字都认得,大概意思也明白,但总觉自己缺了点什么,所以看不懂。”
方运默默收回文稿,道:“此方圣道还未成形,你先打好数学基础吧。”
“是。”孔长逊面红耳赤。
方运心道古人真忠厚啊,等他学会了统计学就知道,刚才讲的其实跟统计学没多大关系。
“我回答完你的问题,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。”方运看着孔长逊。
这一刻,两人心态逆转。
方运好似在俯视堂堂孔家家主。
这天下的读书人,到底是在敬孔家,还是敬孔圣。
孔长逊沉思许久,无奈道:“当然是敬孔圣。”
“那孔家能助长孔圣威名,还是相反?”
孔长逊面露惭愧之色,道:“虽然老朽不想承认,但是,如果学您一样,跳出孔家,用更大更高的尺度来审视孔家,孔家其实实在消磨孔圣的威名。”
“不过,你们孔家认为,正是有孔家人的历代努力,人族才能维持基本的团结,避免分裂。如果没了孔家,人族必然会分崩离析。”方运道。
孔长逊正色道:“无论外界如何认定,孔家一直在坚守一点,定要消弭人族的任何祸患!”
“如果,孔家本身成为人族的祸患呢?”方运问道。
孔长逊一愣,想起方运刚才讲的异族故事,想起方运这些天的种种做法,猛地瞪大眼睛。
豁然开朗。
随后,孔长逊惊骇地看着方运,目光连闪。
方运愣住了,这孔长逊的神色太过怪异,到底发生了什么,就算发现自己意图,也不应该如此啊,莫非孔家根本就不想看到人族好,为了孔家利益宁可埋葬人族?
方运心中突然戒备。
孔城上空,有凉风掠过。
然后,孔长逊就呆坐在石凳上,一言不发。
方运也不知孔长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也不说话,一杯接着一杯喝茶。
直到天光微亮,孔长逊的目光才稳定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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