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学坐落外城,附近巷道交错。
兴业书铺的位置又十分偏僻,王保带着赵朴一路打听才找到。
邓肃一面托人去太学请陈东,一面陪着赵朴四处转悠。
书铺前店后院,临街店铺面阔三丈,靠墙摆放几排书架,书册按经史子集摆得满当当。
后院用作生产小报、抄录刊印书籍的作坊,纸浆两大缸,晾晒纸张的竹架子堆满小院,三五个雇工正在忙碌。
书铺位置虽偏,客人倒也不少。
赵朴到来片刻,买书租书的就走了六七人。
堂屋里,邓肃恭请赵朴坐正中主位。
赵朴谦辞一番,也就客随主便。
他年纪虽轻,毕竟身份不一般,邓肃一介白身,逾礼却也不妥。
“邓先生这书铺,生意不错,想来盈余颇丰?”
赵朴端起盖碗拨弄,呷一口热茶。
邓肃笑道:“铺子原主是邓某一位旧友,早年间全家搬至洛阳,就把铺子转给邓某。
铺子客人的确不少,多是以太学生为主。
不过邓某打理这处书铺,不以盈利多寡为主要目的。
只求能阅尽天下典籍,弘扬先贤经典,为学子们大开方便之门。”
赵朴肃然起敬:“邓先生志向之远大,胸襟之广博,令人钦佩!”
“雍国公过誉了!”
邓肃摇摇头:“书铺生意本就薄利,这些年也只能勉强维持开支。”
赵朴道:“不知邓先生平时住在何处?可在东京购置宅院?”
邓肃苦笑:“东京地价、房价高不可攀,哪里是我们这种穷酸士人负担得起!
平时,邓某就住在后院,在放置雕版的罩房里打地铺。”
赵朴感慨一声:“果然是东京居,大不易~”
邓肃没有在东京城买房买地最好,就算买了,他也会劝其尽快出售。
三五年后,假若宋金战争如约爆发,东京城的房价地价将会一落千丈。
闲聊了会家常,陈东匆匆赶来。
见礼过后,陈东在邓肃身旁坐下。
“二位先生,不妨看看这个。”
赵朴示意王保,把蔡翛给的信封递给二人。
邓肃取出信纸,两个人凑近一块看。
看完,两人面面相觑。
“这些悉数王黼贪渎库银、收受贿赂的条文,不知是真是假?”
陈东惊诧道。
赵朴把蔡翛找上门,请他帮忙的事情和盘托出,只是隐去了太子赵桓参与其中。
“蔡家此举,意在引导舆论,攻讦王黼,为蔡京复相造势。
据蔡翛说,这些秘辛,是蔡家花费巨额代价探听而来。
我想,即便有所夸大,七八成真还是有的。”赵朴道。
陈东拍击手边茶案,怒不可遏:“没想到,王黼贪墨朝廷赋税之多,竟然不亚于朱勔!
这些丑闻,必须见报!
向世人揭露王黼丑恶嘴脸!”
邓肃沉思片刻:“方才雍国公说,蔡京有意复相?”
赵朴点点头:“此事不假。
当下时局,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,朝廷赋税吃紧,朝野怨声载道。
这种情况下,更换宰辅人选,势在必行!”
比起稚嫩的赵九,邓肃、陈东对于朝局的敏锐性高得多。
赵朴稍加点拨,他们就能想清楚其中道理。
陈东迟疑道:“王黼固然是奸臣,可蔡京更是奸臣之最!
王黼罢相,蔡京复相,这朝堂恐怕也好不到哪去。”
赵朴笑道:“陈先生所言倒也不错。
不过换一个角度想,蔡京垂垂老矣,即便复相也做不长久。
王黼视我与二位、一众支持宋昭的太学生如眼中钉。
王黼罢相,对我等而言最为有利。”
二人相视一眼,沉默不言。
作为封建精英知识分子,他二位有着极高的自我道德标准。
在他们看来,协助蔡家罢免王黼,难免有与虎谋皮之嫌。
这种自我道德约束,在外人眼里或许是迂腐、顽固、自命清高。
但在他们看来,这是身为士大夫的德行标准。
赵朴来之前就想到,二人不会轻易答应帮助蔡家。
想要说服他们并不容易,赵朴也没有太好办法,只能尽量做到坦诚。
“不瞒二位先生,蔡翛答应我,办成此事,蔡家便欠我一份人情。
一月后,我将随新任燕山府路宣抚使王安中,北上前往燕京。
我想在燕京做一些事,离不开朝廷支持。
蔡家的人情对我很重要!
故而,只得拜请二位先生帮忙!”
赵朴起身长揖。
邓肃跨前一步搀住他:“雍国公礼重了,某二人万不敢受!”
陈东苦笑道:“我们也是担心,下去一个王黼,上台一个蔡京,结果大宋百姓仍旧苦不堪言。
我们是怕自己成为奸臣帮凶,与辅国安邦的志愿背道而驰。”
三人坐下,赵朴转而问道:“二位先生认为,目前大宋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是什么?”
陈东率先道:“官场风气日趋败坏,苛捐杂税繁多,百姓负担沉重,民怨不止!”
邓肃补充道:“除此外,某认为假以时日,金国必成大宋心头大患!”
赵朴又问:“两位先生认为,大宋内忧外患皆有,且内忧甚于外患?”
二人点头称是。
见赵朴笑而不语,邓肃道:“雍国公另有高见?”
赵朴正色道:“一点浅见,说出来请两位先生教正。
我认为,大宋积弊深重,内忧不断,想要改革弊政,绝非一朝一夕之事。
内忧于大宋而言,犹如疽痈之疾,痛疼难耐却不致命,或者说暂时不致命!
外患却像刀斧利刃加身,俄顷之间,就能置人于死地!
大宋当务之急,是稳定内忧,力阻外患!
赢得外部安定,再从容拔除内病,强壮自身!
自身强,才能不惧外患!”
二人颇为讶异,都觉得这番言论令人耳目一新。
陈东忙问道:“雍国公之意,短期内,金国与我大宋,将难有太平?”
邓肃也紧盯着他。
赵朴言之凿凿:“三五年内,宋金必有一战!
国战一起,以目前大宋军备,只恐凶多吉少!”
二人满面震惊,久久说不出话。
陈东有些不信:“金国吞并辽国大片土地,当务之急应是整理内政,休兵养民,如何会再起战端?
某也知大宋官军风纪败坏,疏于训练,但朝廷养兵百万,即使爆发战事,固城自守应该不成问题。”
赵朴苦笑。
陈东的想法,恰恰代表当前朝廷里的主流意见。
这群官僚士大夫,想当然地把自己的想法代入女真人视角。
殊不知,女真人作为新兴游牧民族,征服、扩张的野性,在灭亡辽国之后达到顶峰。
女真铁蹄不会轻易停下,以战养战才是他们最喜欢的掠夺方式。
只可惜,东京城的繁华绚丽,遮挡了大宋君臣的眼睛和心智。
他们看不到,也不相信燕山以北的女真人,已经在磨刀霍霍。
赵朴叹了口气:“再过不久,北伐王师就会返京。
其中若有陈先生相熟之人,不妨请来,详细询问燕京见闻。
相信陈先生会对女真人有更多了解。
如果有机会亲自去到燕京更好,身处燕京,也会有一番和在东京不同的感受。”
邓肃若有所思:“雍国公方才说,想去燕京做一些事,莫非是为将来两国交恶未雨绸缪?”
赵朴道:“不错,有备方能无患。
宁愿是我杞人忧天,也不愿事到临头被打个措手不及!
我想做成此事,必须得到朝廷支持!
若是王黼当政,必定困难重重。
于公于私,我只能选择与蔡家站在同一阵营,请二位先生理解!”
二人相视一眼,沉默片刻,陈东道:“雍国公忧国忧民之心,令人敬佩!
某虽不愿攀扯蔡家,但为支持雍国公,罢黜奸相,就做一次捉刀小吏!”
邓肃笑道:“雍国公放心,待我二人将文章撰写完毕,五六日内就能见报。”
赵朴站起身长揖:“二位先生高义,赵朴拜谢!”
终于说服二人与蔡家联手对付王黼,赵朴心里一块大石也算落地。
叙谈片刻,二人送赵朴离开书铺。
回到堂屋,邓肃忽地问:“此前,雍国公请你帮他寻觅一位书吏使,可有人选?”
陈东笑道:“有几位刚入社的学子倒有兴趣,改日请雍国公过来细谈。”
邓肃道:“少阳兄还是回绝他们吧,就说已有合适人选。”
陈东一愣:“此话何意?”
邓肃笑道:“某愿自荐,随雍国公前往燕京。”
陈东吃惊道:“书吏使不过一杂吏,志宏自荐,岂不是大材小用?”
邓肃哈哈一笑:“邓某不过一书铺东主,一介白身,哪算什么大才?
今日听了雍国公一番高论,还真想去燕京见识见识!”
陈东认真道:“志宏当真想好了?”
邓肃拱手道:“我走之后,书铺就拜托少阳兄代为照看。”
陈东叹口气:“志宏放心去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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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日放休结束,皇子课业重启。
赵朴起个大早,匆匆洗漱完毕,囫囵吃些清粥馒头,背上沉甸甸书篓,出门赶往资善堂。
彼时辰初刚过,天边曦光微亮。
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公鸡打鸣,高亢鸣声传遍整座蕃衍院。
赵朴踏出养心堂院门,正好遇见赵构。
这厮睡眼惺忪,背着书篓一脸无精打采。
俩人见面,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,随即苦笑连连。
与老九结伴而行,走了一阵,老十一赵模、老十二赵植、老十四赵棣相继加入。
小赵樾斜挎书包,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窜出来,叽叽喳喳地和哥哥们一同上学去。
老八赵棫不知何时,一声不吭跟在队伍后面。
别的兄弟不理他,他也不理别人。
步行前往资善堂的路上,要穿过一条松柏林道,四周空气清新,犹如晨起漫步在公园里。
如果这条路不是通往资善堂,这种感觉将更加惬意。
赵佶皇帝做的不咋地,对于皇子课业倒极为重视。
严格规定皇子每日就学时辰,严禁迟到早退。
还规定皇子就学期间,不得带内侍仆从,连书包书篓都得自己背。
蕃衍院管勾太监廖安,站在道旁,笑眯眯地望着一众皇子。
这老阉竖是在清点人头,看看还有哪位皇子没有按时起床就学。
来到资善堂,众皇子分成两拨。
十五岁以下读小学的前往小学堂,余者前往大学堂。
大小学按照皇子年纪、课业划分。
赵朴今年刚刚小学毕业,升入大学堂。
八岁的小赵樾是小学堂最新一位学员。
分别时,这小子瘪着嘴、红着眼圈,拉着赵朴衣袖不肯撒手。
赵朴一脚将其送走,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来自亲哥哥的爱。
辰正时分(八点准),大学堂开课。
资善堂规矩森严,首要一条,“凡入资善堂,王以师长为尊,先礼答拜,以示宾礼。”
只要跨进资善堂,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子,皆以师长为尊,见师长先行礼。
其余规矩,诸如“不得于堂中戏笑、不得携带玩弄之具、不得搅乱课堂秩序”等等不胜枚举。
赵朴刚刚拿出课本摆好,一位年届五十、须发花白的长者走上讲台。
“他是资善堂翊善、大学直讲韦寿隆!
这老头讲课喜欢拖堂,且每次都会留下一大堆课业。”
同排不同桌的赵构压低声吐槽。
“对了,韦老儿也是最难告假的翊善之一!”
赵朴咧咧嘴,暗自庆幸他只用上一个月的课。
今日讲《尚书》——夏书·禹贡篇。
赵朴原本以为,自己能聚精会神听完一堂课。
可当韦寿隆舒缓悠扬的声音响起,一刻钟后,赵朴只觉头脑昏沉,睡意袭来。
再转头看看四周,老十一赵模手撑脑袋,嘴都咧到耳根子。
老十二赵植趴在课桌上,书本下压着一本画册,看得津津有味。
老八赵棫坐在最后一排,干脆拉开椅子横躺,呼噜声有渐响之势。
“九哥~”
赵朴转过头,刚要说话,却见赵构腰背挺直地端坐着。
再仔细一看,这家伙两眼微阖,呼吸均匀,明显是睡着了。
赵朴愕然无语。
环视课堂,众皇子有睡觉的,看闲书的,讲悄悄话的,如他一样发呆的,就是没有听讲的。
赵朴知道,其实皇子们课业考核成绩都不差,表面看上去,都是一帮好学生。
特别在徽宗朝的艺术熏陶下,皇子们各展所长,多才多艺。
由此说明,这帮赵氏宗亲,都他喵的是人才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