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朴叠好纸张,装入信封。
蔡翛紧紧注视着他,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。
令他失望的是,自始至终,赵朴脸上,连眉毛丝都不动。
这位雍国公年纪轻轻,养气功夫却如此深厚!
蔡翛大为惊异。
难怪在刚刚过去的谏书案里,面对官家和王黼联手逼迫,此子依然能够全身而退。
用降黜爵位、发配燕京一年的极小代价,换取贤良、忠直之名,博得朝野一片赞誉之声!
蔡翛不由得坐直身子,神情郑重了几分。
似乎他面对的不是一位十五岁少年皇子,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贤王!
赵桓看似在品茶,实则把赵朴一举一动看在眼里。
见他沉吟不语,忍不住向蔡翛使了个眼色。
蔡翛干咳一声,“不知这桩小事,雍国公能否帮忙?”
赵朴微微一笑,方才片刻间,他已经把这件事背后的实质琢磨透。
蔡家想借助民间小报弄臭王黼名声,这个目的自然不用多说,大家心知肚明。
赵朴相信,这几封爆料信只是开胃菜,后续,蔡家还有更多手笔。
谏书案风波平息不久,王黼、李邦彦、朱勔等人还处于风口浪尖。
蔡家选择这个时候出手,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六贼民怨已到沸腾之际,王黼拼命想灭火,蔡家就拼命火上浇油。
蔡京罢相三年,蔡家逐渐淡出朝野视线。
如果在东京城搞一份民意调查,百姓心目中的六贼之首绝非蔡京,而是王黼。
三年来,先是京东两路大旱,之后又恰逢北伐燕京之战开启。
更糟糕的是,宋军北伐屡屡受挫,掏空了河北数十年来的军需储备。
为支持北伐,朝廷在淮南、两浙、江南东西各路,加征“经制钱”,东南之地民怨四起。
朱勔主持的花石纲,在平定方腊之后死灰复燃。
此次赎买燕京,支付巨额岁币,朝廷几乎掏空家底。
各种糜费压得大宋百姓喘不过气。
无数怨气汇聚,矛头自然指向当朝宰辅重臣。
王黼也算自作自受,赶上了徽宗朝最为艰难的三年。
两年前,赵佶安排蔡攸出任河北宣抚副使,协助童贯出征燕京。
这件事就表明,赵佶有意重新启用蔡家。
毕竟蔡京才是首席理财小能手,国库空虚,赵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。
只可惜,蔡太师已是古稀高龄,重登相位,也改变不了大宋颓势。
赵朴心中有了计较,笑道:“蔡家手中,掌握的民间小报只怕不少。
不知蔡尚书,为何属意兴业书铺?
还要让在下代为联络?”
蔡翛也不讳言,坦然道:“实不相瞒,蔡家的确有几处书铺,可以刊印小报。
可惜,影响力与兴业书铺相比不值一提。
兴业书铺乃是前太学生邓肃经办,兴业小报在太学里流传广泛。
这邓肃还是辅国社副社长,辅国社是太学里最大的学生社团。
雍国公以‘孤直公’之名享誉太学,想必与邓肃、陈东几位太学生领袖关系匪浅。
这几篇文章交由兴业书铺刊印,效果自然更好。”
赵朴笑了笑,这蔡老三倒是说了番大实话。
听蔡翛口气,似乎还想打听,他跟几位学生领袖到底是什么关系。
赵朴端起茶盏呷一口,没有再说话,对这个问题保持神秘。
蔡翛反倒沉不住气,向赵桓无奈苦笑。
“咳咳~”
赵桓清清嗓:“十三弟,此事能不能成,你给个准信。”
赵朴忙揖礼道:“好教太子哥哥知晓。
此事干系重大,几篇文章一经发表,只怕会激怒王黼。
邓肃、陈东等人与我相交莫逆,小弟总不能为他们招惹灾祸。
我可以把文章拿去试试,他们愿不愿意冒险,请恕小弟无法做主。”
蔡翛忙道:“多谢雍国公帮忙!
无论此事成与不成,蔡家都欠雍国公一份人情!
另外,蔡家还有薄礼献上。
兴业书铺若因此事受到官府责难,蔡家也会全力施救,决不食言!”
赵朴打趣道:“蔡尚书客气了。
太子哥哥召我前来东宫,亲自吩咐此事,我岂敢不尽心?”
赵桓一怔,指着他笑骂道:“好个小十三!
从前怎不知,你小子有这多鬼心眼?”
赵朴嘿嘿笑着,拱拱手讨饶。
今日这事,赵桓的态度明显是想置身事外。
明明是他在背后联手蔡家,到头来却不想承认。
赵朴就是要逼他表明态度,也让他欠下自己一份人情。
万一王黼发起疯来,要鱼死网破,有蔡家和太子挡在前面,他也不用怕。
蔡家日薄西山,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这份人情,总归能用得上。
三人以茶代酒,一口干下,这事儿就算敲定。
从此后,赵朴也算是站在反对王黼的联合阵线里。
一番博弈藏在唇枪舌剑当中,看得赵构一愣一愣。
以他的斗争素养,顶多只能看到第三层。
而面前三人,却已在第五层。
最令赵构震惊的是,原本以为赵朴和自己在同一层次。
却不想,人家超越他太多。
蔡翛似乎还有其他事,要跟赵桓商议,赵朴和赵构识趣告辞。
“对孤这位十三弟,你怎么看?”坐得久了,赵桓起身踱步。
蔡翛捻着须,眯眼如狐:“沉稳、冷静、果决、有急智,着实不凡!”
顿了顿,蔡翛又补充道:“也相当油滑!”
赵桓笑道:“胆子也大!
否则,也不敢在大殿之上,当着众人之面,拂了父皇面子!”
蔡翛道:“他知道若是把罪责撇到宋昭头上,此后必将声名扫地!
故而,撇开谏书案,只论礼制和父子情。
好一招以退为进、围魏救赵!”
赵桓摇头道:“可如此一来,也令父皇对其深恶痛绝,再无半点父子情义!”
蔡翛不以为然:“凡事不可能面面俱到,有得必有失。
他不过是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罢了。”
赵桓慨叹道:“这十三弟,以前不显山露水,没想到竟有如此城府手腕!”
蔡翛笑道:“雍国公不得圣心,对殿下而言,却是好事。
往后,他所能仰仗之人,唯有殿下!”
赵桓笑笑,说这些为时尚早。
如果不是王黼和郓王赵楷走得太近,他也不会如此紧张。
“对了,老三那边,可有消息?”
蔡翛起身上前,附耳低语。
赵桓狭长眼眸闪烁异芒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