仪仗队停在宣佑门前,赵朴走下辂车。
何歧上前拱手,板着脸生硬地道:
“官家在庆寿殿西阁召见,后宫禁地,我等外臣未得诏令不得入内,请雍国公独自前往。”
赵朴道了声“有劳”,带上王保,步入宣佑门。
何歧站在宫门外冷眼相送。
赵朴已失掉郡王爵位,按道理,他这位郡王府记室参军也该改换门庭。
在他看来,赵朴已失圣宠,即便有乔贵妃护持,将来也难有作为。
“得赶快回去找叔父商量,尽快将我调职,免得受牵连......”何歧自言自语。
他的叔父是侍卫亲军都虞候何灌,三衙禁军高级将领,乃是殿前都指挥使、太尉高俅一手提拔的亲信。
不管是去燕京还是去应天府,在何歧看来都是火坑,他可不愿陪着赵朴一起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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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朴走在宫禁大内,四周宫殿广厦鳞次栉比,入眼尽是一片青瓦红墙、飞檐翘角。
宋代皇宫,虽不如汉唐宫殿那般古朴庄严、恢弘大气,也不如明清那般繁复华丽,却也精巧典雅,颇具时代特色。
赵朴一路走着,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。
王保紧随其后,见自家主子还有闲心看风景,不禁暗暗捏了把汗。
来到庆寿殿西阁,张迪快步迎上前,打量一眼,见他精神抖擞,气色不错,反倒狐疑地咕哝两声。
也不知他是真的无所畏惧,还是没心没肺,不知道今日这场君前答对,事关他的前途命运。
看在乔贵妃的面子上,张迪耐着性子叮嘱道:“十三哥记住了,待会不管说什么,切忌不可再顶撞官家。
若是再惹官家动怒,任谁也救不了你。”
赵朴微微一笑,掸掸袖袍,揖礼道:“多谢张大官提醒。”
张迪瞟他一眼,“走吧,随杂家入殿!”
赵朴昂首挺胸,不疾不徐跟在后。
王保站在殿阁外目送二人,双手合十喃喃道:“神仙菩萨佛祖,保佑大王平安度过此劫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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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阁里有不少人,说笑声不时传出。
张迪带赵朴步入殿阁时,内里声音戛然而止。
迎着不少注视目光,赵朴阔步上前,向当中高坐御位之人纳头便拜,嗓门洪亮:
“儿臣赵朴,拜见父皇!”
赵朴匍身叩头,大殿里安静得针落可闻。
过了大概二十息,赵朴才听到上首御位传来淡漠人声:“起身说话。”
“谢父皇!”
赵朴腰板一挺站起身,平整公服,抬起眼皮飞速一扫,殿阁内的情形映入心中。
居中高坐之人,一身紫绸便袍,戴东坡巾,两颊面皮略显松垮,留八字胡,双眼眼角斜挑,轻佻之气一望而知。
这就是大宋赵官家,他的便宜老爹赵佶。
年过四十的赵佶老态明显,气色倒还算红润,看得出平时保养有方。
想想赵佶在子女方面的高产,没有一副好身子可办不到。
二十几年修道练气倒也没白忙活。
赵佶下首,左右各坐一人。
左边是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,不施粉黛,不戴多余首饰,慈眉善目,浑身散发祥和之气。
这位,应该就是以勤俭朴素享誉后世的中宫郑皇后。
右边端坐之人,穿紫服,头戴皂纱折上巾,腰束通犀金玉带。
其样貌,和赵佶颇为神似,一双斜挑眼、两撇八字胡,一看就是个轻佻浮浪子。
这便是他的好大哥、太子赵桓。
传闻赵桓生母王皇后相貌平平,如今看来,确实如此。
在一众皇子里,赵桓相貌的确不算出众。
乔贵妃坐在郑皇后下首,满眼忧虑地望着他,神情颇为不安。
她面容疲倦,双眼泛红,想来昨夜也是难以入眠。
赵朴还以宽慰微笑,笃定从容的样子,令乔贵妃安心不少。
殿阁一侧,还坐了三位紫袍重臣。
头两位赵朴依稀记得,正是太宰王黼、副宰李邦彦。
王黼左侧眉尾挂一颗肉痣,面容凶狠,像个屠夫,任谁见过都不会忘。
李邦彦自号李浪子,一绺三尺长须飘飘似神仙。
最后一人,脸貌陌生,赵朴毫无印象。
“咳咳~”
赵佶清清嗓,所有人作聆听状。
“禁闭五日,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?”赵佶看着他,语气刻意严厉。
赵朴躬身揖礼,眉目恭顺:“回父皇,经过五日反思,儿臣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荒谬错误。”
赵佶微皱眉头,注意到赵朴说的是“错”,而非“罪”。
“且说来听听。”赵佶瞥了眼乔贵妃,打算先听听这逆子如何为自己辩解。
如果说的不好,再追责不迟。
赵朴肃然道:“儿臣所犯之错有三。
其一,身为皇子,不该与外臣过分亲密。
宋昭乃御史谏官,身份尤其特殊,儿臣与其结为至交好友,属实不该!
其二,宋昭作为谏官,直言犯谏乃是本职。
不管所劾之人是谁,位居何等高位,按照大宋祖制、法制,只要言之有物,谏官一律无罪,更不得事后追责!
儿臣身为皇子,不领差遣,本无资格在谏书上附名。
儿臣却出于朋友义气,满怀一腔为国热情,与宋昭联名上谏!
其三,父皇将我禁足罚俸,是让我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,凡于礼不合之处,需及时改正。
我却不察父皇良苦用心,自认为受了委屈,悲愤之下在自罪书中意气用事,寒了父皇一片教子之心!”
说罢,赵朴顿了顿,再度抬头时,已是眼眶通红,两眼泪水涟涟。
扑通一声,赵朴跪倒在地,脑门触地叩头,声音里带着哭腔:
“儿臣辜负父皇重望,惹得父皇伤心动怒,实乃不孝!
儿臣反思五日,自知犯下大错,愿领责罚!
只求父皇莫要为儿臣动气,以免损伤圣体!
医家说气大伤身,若父皇因儿臣感恙,儿臣百死莫赎!”
殿阁里安静得有些诡异,所有人望着趴在中间的赵朴,一个个满面错愕。
赵佶忍不住拔高嗓门:“完了?这些就是你这五日反思的成果?”
赵朴抬起头,流着泪,怆然道:“自从知道父皇因儿臣之事动怒,儿臣悔恨万分。
儿臣知道,仅此三条过错,或许不足以彰显儿臣认错诚意。
儿臣恳请父皇降罪,只要能平息父皇怒火,儿臣愿领任何责罚!”
赵佶指着他,唇上黑髭不住颤抖,气不打一处来。
赵朴这番话,不光说的好,简直滴水不漏!
谏书案的实质,是宋昭揭露了王黼、李邦彦、童贯等人弄权误国的恶劣罪行。
一针见血的指出,赎买燕京得不偿失,属实为好大喜功之举。
这些奸臣、弊政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背后有赵官家支持。
最大的误国者,就是官家本人!
宋昭所上谏书,直言官家用人不当、施政有误,直指官家过失,这才是最让赵佶痛恨之处!
赵朴在谏书上附名,此行为在赵佶看来犹如背刺!
连亲儿子都反对自己,指摘自己的过错,这怎么能忍?
现在,赵朴当堂认错,却绝口不提谏书案背后实质。
把其中要命的罪责,偷梁换柱成一些礼制方面的错误。
把力挺宋昭、联名上谏的原因,解释为出于朋友义气。
把拒不认罪、甚至不惜自请求贬的强硬态度,解释为受了委屈之下的少年气性。
赵朴最聪明之处在于,自始至终,完全用一副犯错儿子面对父亲的态度。
悔恨流泪、跪地认错、祈求原谅、担心父亲气大伤身而惶恐不已。
一番动情演绎,叫人无可挑剔。
总结下来一句话:爹,我错了!
不该惹您生气!
要打要骂,要杀要剐,您看着办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