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城郊社附近,一条偏巷里。
开封府仪曹邢焕家宅,便在此处。
刑宅不大,二进院,拢共八九间屋子,屋后有一片菜园。
邢焕老妻病逝多年,膝下有一子一女。
长子刑纶,年约二十一,去年进士及第,授予从九品迪功郎的文官衔,却一直未得具体职事差遣,赋闲在家。
刑纶每个月都要跑到吏部,打听何时才轮到他领职。
吏部回复皆是:缺额有限,暂未排到你,回去耐心等候!
刑纶前年成婚,娶妻徐氏。
徐氏闺名百花,小字四娘,父亲徐茂,官任史馆校勘,正九品京官。
邢焕女儿邢秉懿,芳龄十七,尚未婚配,与父亲、兄嫂同住。
趁着日头好,邢焕招呼儿女、女媳到菜园翻土,打算把新菜籽种下。
邢焕抡起锄头挖地,邢秉懿在一旁帮忙撒籽拨土。
刑纶挖了几锄头,叉着腰气喘吁吁:“爹,日头太大,晒得厉害,我歇息会。”
邢焕不做理会,只顾埋头挖地。
徐四娘拎着半桶水,拿水瓢尧着泼洒在菜地里。
泼了几瓢,徐四娘把水瓢一扔,和刑纶坐到桑树下纳凉。
邢秉懿看了兄嫂一眼,默默拎起水桶,舀水一瓢瓢泼进刚刚挖好的土坑里。
“邢家好歹也是官户,没个奴婢侍奉也就罢了,怎么还要自家种菜吃?”
徐四娘没好气地嘟哝一声。
邢焕拄着锄头歇口气:“朝廷财税吃紧,下个月的俸禄,只怕要延后发放。
近来京东两路闹匪患,京西又闹旱灾,菜价涨得凶,自家多种些,能省一点是一点吧!”
徐四娘撇撇嘴,摇晃团扇:“爹这官儿当得可真够清廉!”
刑纶碰了下她的胳膊,示意她少说两句。
徐四娘回瞪一眼:“本来就是!清廉得都快吃糠喝稀啦!
早知你们邢家是这副光景,当初我爹才不会同意这门婚事!”
邢焕沉着脸没吭声,继续抡锄头挖地。
刑纶装作没听见,自顾自去倒水喝。
徐四娘越说越来气,瞥了眼默默舀水浇地的邢秉懿,又嚷嚷起来:
“邢家不光穷,还倒霉!
本指望闺女当上王妃,邢家成为皇亲,也好扬眉吐气。
却不想,人家康王那边来个悔婚,连婚书都送到手了,又给追回去!
邢家简直成了笑话!”
刑纶听不下去,恼火道:“是康王那边把亲事退掉,我们能有什么办法?
聘礼没下,婚书没签,本就不作数!”
徐四娘用力摇晃团扇,似乎要把压抑许久的火气宣泄出来。
“原先还说邢家女命格不凡,将来必能大富大贵!
呵呵,也不知听哪个算命瞎子胡扯!
要我说,小妹就是命苦,没这福分享受富贵!”
邢秉懿乌黑秀发从肩头垂落,遮掩脸庞,看不清是何表情。
刑纶道:“小妹及笄那年,我们到太平兴国寺敬香,慧明法师看了小妹面相,不敢受礼,还说她今后必定贵不可言!”
徐四娘讥笑道:“和尚说话,也就为多骗你们一点香火钱,还当真了?
眼看小妹年满十八,连门亲事都没落定,转眼就成老姑娘。
她要是贵不可言,那我徐四娘就能做皇后娘娘!”
邢焕锄头砸地,重重怒哼:“越说越放肆!”
刑纶也忙道:“这种大不敬之言岂敢乱说?”
徐四娘哼了哼,“反正没有三进院、四个奴婢伺候,邢家这子嗣,我可怀不了!”
徐四娘瞥了眼邢秉懿:“我说小妹,你也别嫌弃嫂嫂说话不中听。
邢家就这么大,屋子就这么些,往后有了子嗣,你让我们住哪?
王妃做不成,嫁人总不难吧?
听嫂嫂一句劝,赶紧找户人家嫁了。
等年纪再大些,任你相貌再好,也终究会老的,到时候可没人要!”
“你你你~住嘴!”刑纶气得跳脚,拽着自家婆娘回屋。
徐四娘喋喋不休、不依不饶的嚷嚷声逐渐远去。
邢焕长长叹口气,父女二人默默挖地、浇水。
“懿儿,这事儿,你怎么想?”挖了会,邢焕突然问,举起的锄头又放下。
“女儿全凭爹爹做主。”邢秉懿声音清冷。
“唉~”邢焕苦笑,“也怪爹当时鬼迷心窍,礼部让五品以下京官报送人选,爹也没多想,就把你报上去,没想到还真就选上了......”
邢焕唉声叹气:“为此,爹还不惜推掉三家说媒。
若是一切顺利,你能嫁给康王,邢家也算光宗耀祖。
却不想,那康王竟然出尔反尔,悔婚在先!
街坊四邻都拿此事笑话邢家,甚至有流言说你......”
那些难听的流言蜚语,邢焕实在说不出口,他只是心疼自家闺女。
邢秉懿把垂落耳畔的青丝拨到耳后,低着头不说话。
邢焕叹道:“之前说媒的三家,翰林医官苏锡久家,听说你被退了婚事,连为父的面都不肯再见。
五日前,为父打听到,苏家已和翰林御书院艺学杨明小女定亲。
还有杂物库使齐家,倒是愿意继续说媒。
可那齐库使狮子大张口,竟要我邢家出两千贯嫁妆钱,还是足陌!
更气人的是左领军卫将军覃文安,竟然口出狂言,说什么邢家女若想嫁给他儿子,只能做妾,不能为妻!
他一个环卫官,空有品衔而无职权,凭何如此张狂?
粗鄙武夫,气煞为父!”
邢秉懿轻叹口气,幽幽道:“为女儿婚事,让爹爹受委屈了。”
邢焕拄着锄头,满脸无奈:“这三家虽说态度蛮横了些,却也是这些年前来说媒的人家里,家世门第最好的三家。
你若是嫁过去,最起码衣食无忧,日子过得宽裕些......”
邢秉懿抿着唇,低头不语。
邢焕只是摇头叹息。
自家闺女秀美端庄,从小也是尽力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。
前些年说媒提亲之人能把邢家门槛踩烂,邢焕一直想找一个能让女儿喜欢,门第也相配的人家。
原本女儿被议礼局选中,婚配康王,邢焕也着实高兴了几日,想着这些年没白等。
可惜,天不遂人愿,谁知道皇家也会悔婚?
现在可好,皇亲结不成,原本几家说媒的也跑了,自家女儿却流言缠身。
邢焕越想,越觉得揪心,越是痛恨康王赵构。
在心里把这厮骂了无数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