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早的渡女台,倾雪走出厢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,刚想要活动一下筋骨,便看到浮羽已先她一步来到了院中,只见她脚同肩宽,双膝微曲地自然站立着,相叠的双手放在脐下,正在那里微闭双眼吐气纳新呢。晨曦微光之中,独自习练的她是这般坚毅专注又不失恬静柔美。倾雪默默驻足欣赏着这一幕,直到她结束习练转过身来,倾雪才缓缓走上前浅笑轻吟道:“游云朝阳露,轻羽水上波,且换浮生闲,求一纯粹心。此诗堪配你这位善于修身养性的女道士!”“岂敢岂敢,此乃卿之谬赞”,浮羽笑着拉过她的手,略一沉思便吟道,“晨起竹轩外,逍遥清兴多。早凉生户牖,孤月照关河。旅食甘藜藿,归心忆薜萝。一尊如有地,放意且狂歌。”倾雪先是竖起大拇指夸赞了她,接着又有感而发道:“能结识到你与三姐两位至交,当真是我今生何其有幸!”“你的幸运可远不止于此,还有个不惜奔波千里只为与你相聚的蓝颜知己呢,不似我与他始终是春风难渡。”倾雪听她语带感伤,便赶紧搂着她安慰道:“你与孤隐的品性都似墨竹一般风过不折雨过不污,躯有节而少蔓枝,数丈傲骨通透。如此投契的两人,如此般配的一对结果定能终成眷属!”“那空灵高洁之词,我又怎堪匹配呢。”“如若连你都不堪匹配,我看这些好词也就没啥存在的必要了!”“你呀,总能变着法儿地哄我高兴。”浮羽不无感激地说道。“我才不会哄人呢,我只会实话实说。”倾雪用指腹轻点鼻尖,一脸俏皮地笑说道。
此时,她俩见三姐正英姿飒爽地提剑而来,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,默契地齐声笑说道:“每日练剑时间到。”说罢便共同起身朝后院走去。一如往常那样,两位徒弟的表现大相径庭。浮羽毕竟有多年的舞蹈功底,学起剑来很是有模有样,时常得到三姐的夸赞。而起步较晚的倾雪,一招一式总是显得过于僵硬,缺乏那种灵动的美感,进展可谓十分缓慢,惹得三姐忍不住上前手把手地教她,怎料倾雪却突然往一旁跑了开去,蹲在地上就开始呕吐不止,此举将师徒俩吓得不轻,赶紧冲过来关切地询问。“梅影,你怎么了,看这情形莫不是吃坏肚子啦?”三姐不改其心直口快之本色。浮羽则一边替她扫背一边迟疑地问道:“你的月信有多久没来了?”此言一出,三姐和倾雪都不禁极为震惊地看着她。“不会的,大夫都说我此生再难有孕了。”倾雪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嘴角,难以置信地摇头否认道。
“世事无绝对,何况人的体质,是会随着环境和心境而有所变化的”,浮羽想了一下忙又笑着劝慰道,“不管怎样,这都是好事啊!”“可这到底不符合我们当初创建渡女台的本意啊。”倾雪有些愧疚地说道。“鼓励柔弱女性变得自主强大,并不代表男女两方势必对立。但求圆满也好,孑然一身也罢,只要能认清形势遵从内心,不任人摆布错付一生就行。”浮羽语重心长地说道。“虽说世上之事总是有心栽花花不开,无心插柳柳成荫。但我怎么就是有一种背叛了你们的感觉!”“胡说”,三姐见她越说越伤心,便忙故作轻松地笑道,“你瞧你身娇力弱的模样,不得找个宽厚的肩膀好好依靠呀,如今总算天开眼让你有机会再为人母,你就该欣然接受这份恩赐,将余生过得美满而又充实!”“可我不能就此抛下你们两个,以及当初那个宏大的心愿,选择自己独善其身!”倾雪噙着泪心情复杂地说道。“这儿永远是你的家,等你的慕郎归来之后,你们想留下也好,想出去单过也罢,我和竹语始终都会尊重和支持你的。”三姐诚挚地说道。一旁的浮羽亦赶忙点头表示赞同。倾雪听了不由地一下子搂住她俩的脖子,将脑袋紧紧靠在二人肩头,脸上写满无言感动,眼中泪水盈盈欲滴。
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,浮云山庄内的桃花也已陆续绽放,流连在十里桃林的千帆却无心赏景,只是神色凝重满腹心事,虽说经过他几次三番的苦苦哀求,老太爷慢慢开始有些松口了,怎料千帆还未及高兴,就被他父亲接下来的话语惊到了:“既然你只念情缘不顾人伦,一心非要弃家而去,那你就把景轩留在为父身边吧,让我这一孤寡老人,剩下的日子好歹有些盼头!”“可是,景轩的成长不能缺少我这个父亲啊!”千帆急切地说道。“要么漂泊异乡,抛下富贵荣华;要么安心留下,得享天伦之乐。该怎么选,自己权衡!”“这”看着他父亲一脸不容分说的模样,千帆不禁词穷。许是想找人好好倾诉一番,不觉间他信步走到了寒江楼。“许久未见三弟,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?”千帆一边喃喃着一边拐进了厢房。但见孤隐此刻正卧病在床,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。“三弟,你这是怎么了?”千帆吃惊不已地上前问道。孤隐只是脸朝里轻叹了一口气,并不转身看他。千帆将手搭在他的肩头,眼中含泪低声说道:“我总算见着倾雪她们了,她二人如今就在浮羽的故乡扬州。”听到此处,两行清泪顿时从孤隐脸上滑落,待平静片刻之后,他方才侧过脸来问道:“浮羽和倾雪可还过得好么?”“相较之前的重重羁绊与身不由己,她俩如今已是自在轻松多了。要说此生还有什么遗憾之事的话,当属未能与心上人厮守相伴。因此你”千帆还想继续说下去,却被他剧烈的咳嗽声所打断,见此情形赶紧替他轻轻扫背,又忙倒了一盏热茶让他喝下。“几个月不见,你的精神竟大不如前”,千帆看着他清瘦的脸庞禁不住有些哽咽,“可请大夫看过?他是如何说的?”
“置身于这牢笼之中不得出去,我的魂魄神志都在日复一日的衰竭,纵然身强体壮又有何用?”“我这就去恳求父亲还你自由!”千帆边说边站起身来,孤隐忙拽着他的袖子劝道:“明知无用,你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!”“可我这个做二哥的,本该为你挡风遮雨,帮你摆脱困境才是!”“我两之间只要有一人实现自由,获得幸福不就够了么?”孤隐苦笑着说道,脸色显得那样惨淡。“难道你真忍心让浮羽失望么?”“这不是我忍不忍心的问题,而是我做不做得到的问题。”“必定能做到的”,千帆想了一下后突然说道,“你放心,我来想办法!”孤隐疑惑地看着他二哥,不知他心中究竟酝酿着怎样的计划。翌日黄昏的风雨楼中,千帆陪着大夫一同过来面见他父亲,老太爷听他回禀完孤隐的病情后,不禁大为震惊:“这才区区十来日的光景,孤隐怎么就变成痨病了呢?”“他身心困顿又不思饮食,只会使病势渐沉,无异于雪上加霜啊!”大夫脸色凝重地说道。“那,可还有的救么?”站在一旁的千帆也接着他父亲的话问道:“不管用尽什么回天还魂之术,只求能够换来他的一线生机,我们绝对不惜花费重金,还望您老切莫有所顾虑!”“心病还须心药医”,大夫摇摇头无奈地说道,“恕老夫无能为力啊!”听到此处,老太爷张了张嘴,仿佛想再说些什么,可终究话未出口,唯有痛苦不已地长叹了口气。
伴着浓浓夜色,孤隐在两位仆人搀扶之下,艰难地走进了老太爷的厢房,一见到躺在榻上唉声叹气的父亲,孤隐便忍不住面露愧疚之色,双膝一软想向他磕头告罪,却忙被老太爷阻止道:“不必行此大礼了,好生保养身子为要!”“都怪儿子不孝,未曾在生意上帮衬过你不说,如今还得了这坑人的不治之症,我实在”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叫老太爷听得心焦不已,忙关切地询问道:“儿啊,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?”“天地如此广阔远大,儿子想去领略一番。”“你如今这身子,为父担心”“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,纵然因此殒命也甘之如饴,还望父亲能够成全!”“这样的话,就让人跟着好生陪伴伺候。”“我只要二哥陪着我便知足了。”此言一出,老太爷已经猜到了几分缘由,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疼惜,并未去点破他的心事,反倒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:“对会飞翔的鸟儿来说,再金贵的芙蓉笼,再怎样饱食终日,亦不及辽阔的天际,自在的空气更令它向往。或许,我此前对于倾雪她们的评价,到底是太过苛刻了些!”“其实我们这几个晚辈心里,都特别敬重父亲您老人家!”“难道你们不曾在背地里,咒骂过我这个老不死的?”“怎么会呢”孤隐忙不迭地摇头否认。老太爷却摆摆手打断他,苦笑着自嘲道:“即便骂了也属平常,我何尝不知自己有多顽固和迂腐呢?”说罢则与孤隐相视一笑,说来也奇,父子俩长久以来的相处,竟从未像此刻这般轻松愉快过!
化解了孤隐的困境,千帆想着也该给自己与水寒霜的过往画上一个完整的句点,便带上休书来到了碧水阁。许久不曾踏足这里,放眼望去觉得环境很是陌生,院子里头的花草,居然有许多是自己不认得的,究竟是自己见识太过浅薄,还是这里头的门道实在太深?正当他暗自出神之际,忽听屋内传来说话声,便循着声响走了进去。只见水寒霜手抚着一把景轩玩过的小木剑,自言自语地笑说道:“轩轩最棒了,长大一定能像你父亲那样文武双全!”千帆走上前轻咳一声加以提醒,她回过头来一看,见到她那既熟悉又生疏的夫君,起初是掩饰不住的惊喜,随即又换上了一脸幽怨:“你还记得世上有我这个人么?”“给你看一样东西。”千帆递给她一卷厚厚的画册。她迟疑地将其接过缓缓打了开来,眼中忽然就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。原来画册上面竟全是景轩的肖像:有正在踢蹴鞠的,也有在练字的,还有散着步的;有活泼可爱的,又有温文尔雅的,更有最天真无邪的,每一幅都生动有趣,活灵活现,甚至还特地配上了诗文。“景轩,我的心肝。”她抱着画册热泪盈眶地说道。“寒霜,你想不想今后每年都能定时收到这样的画册?”“有何条件?”“各自成全。”千帆从袖中掏出休书一封,她并不打算去接,反而提出了质疑:“莫非你得到父亲他老人家的准许了?”“是的。”闻听此言,她显然吃了一惊,镇定心神后方含泪央告道:“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心意,只希望好歹让我们母子再见上一面。”“原本就非亲母子,又何需多此一举!”千帆严词拒绝道。
“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,你为何对我这般狠心这般绝情!”“近墨者黑,我又能有什么办法”,千帆转念一想变换了语气说道,“若我将你所犯之恶行全都公之于众,让你永远背负着无形却沉重的枷锁,这样才叫做真正的绝情!可毕竟得饶人处且饶人,我愿重新给你一次痛改前非的机会!”“就算你想要将我这颗绊脚石毫不留情地踢开,但别忘了,你大哥那只拦路虎,势必会横亘在你与她之间!”她依旧是心有不甘。“将人逼到不顾一切也要逃离的他,难道还奢望能够破镜重圆么!但凡他心中仍残存一丝愧疚,都该自觉地离倾雪越远越好!”“离她越远越好的话,不就等于成全你俩?你以前就曾夺走本该属于他的地位,如今又一心觊觎跟他结过发的女人,试问他怎会善罢甘休!”“倾雪有心躲避他,他不善罢甘休又能怎样?”“世上清白如水的姑娘明明不计其数,为何你却偏偏只要她?究竟不懂她有什么好,无非是你大哥穿过的旧鞋罢了!”气急败坏的她双手握着拳,面部表情有些扭曲。“至少倾雪从不靠攻击别人来抬高自己,更不会盲目屈从于世俗对女性的偏见。若你为人处世的气度与思路不拓展,便只会让自己活得愈来愈卑微渺小”,千帆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说道,“等你想通一切再来知会我吧,到时我依旧会赐你自由,毕竟那才是最为可贵的!”说罢他便转身而去,留下水寒霜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。
好在这一次,她没有让千帆等太久,死了心的她在当面收下休书后,试探性地提出想最后当面看一眼景轩,这一爱子心切的要求也算其情可悯,千帆便默许她能亲自与景轩道别。风雨楼院子里,景轩正在与两名小厮捉迷藏玩呢,当那蒙着眼的小人扑到她怀里高兴地囔着:“哦,抓到你喽!”水寒霜的心简直都要融化了,她紧紧搂着景轩含泪问道:“母亲即将暂别你一段时日,宝贝会思念我么?”景轩听见她的声音便想摘掉布条将她看个仔细,却被她阻止道:“不看了,我如今憔悴得很,宝贝就记住母亲之前好看的样子吧。”此情此景让站在一侧的千帆也看得热泪盈眶,禁不住在心里默念道:儿就这么健康快乐地成长吧,以后的人生可以不文武双全,不荣耀显达,只要能与自己心爱之人,简单幸福共度就足够了!这一日的浮云山庄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清,先是被休返家的水寒霜躲在车轿里默默垂泪,这位之前整日里派头十足的当家人,就此黯然退出了她长袖善舞的戏台。紧接着,千帆与孤隐亦匆匆踏上了行程,早前听海阔说起慕傲山已比他们先一步出发了,如此一来,想叫千帆他们不心急如焚也难,行程紧迫双方拼的就是速度,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其从中作梗,再起事端惹出祸患。
渡女台中的倾雪却对此一无所知,正和两位姐妹一道笑脸相迎贵客呢。“梅影,快让我瞧瞧,你这肚子如今是不是该显怀了?”展悦丽边亲热地拉着倾雪的手边笑说道。倾雪只是羞赧地微低着头默默不语。“我给你带了些安胎药过来。”她将东西递于一旁的浮羽,两人忙连声道谢。“要道谢也是我更该道谢,当日,若非你们对我父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家里的药材铺哪还轮得到我来打理呢?要是落到我那个不学无术的兄长手中,只怕没多久便会无以为继关门大吉了。”悦丽对三姊妹表示由衷地感激。“你平日里熟读医书,牢记药理,你父母岂会不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,说到底也是你自己争气。”三姐笑着夸赞道。“我又不比你们或能文或能武的,只好本本分分守住祖传家业罢了”,悦丽忽然话锋一转又说道,“对了,我还带了几包特制的迷糊散给你们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“迷糊散?好生怪异的名字!此药究竟有何效用呢?”浮羽不禁心生好奇。“就是吃了会让人神志迷糊,言行迟钝的药。我祖父还曾亲身试药,效用可谓是立竿见影。”“世上真有如此奇特之药么?”面对倾雪的疑虑,见多识广的三姐抢先答道:“我行走江湖时确实也曾有所听闻。”“那真是有劳你这般费心了。”悦丽看着倾雪故作嗔怪地说道:“再道谢可就显得生分了。”闻听此言,倾雪她们不禁都会心一笑。
好客的倾雪将悦丽送至路口,又依依话别了半日才折返回来,然而眼前的一幕突发状况却险些将她吓得魂飞魄散。只见三姐和浮羽分别被四个大汉挟持着,三姐的头发还湿漉漉的,显然是被人趁其不备偷偷给制服的,而傲山正坐在院子中央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们。倾雪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震得头皮发麻:我最担心之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,为何他始终不肯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呢?此时,傲山恰好一扭头也瞧见了她,便急忙站起身冲上前去拉着她的双手急切地说道:“倾雪,你何以不辞而别那般狠心,叫为夫为你日夜悬心,每时每刻都牵肠挂肚?”“你”想要以退为进的倾雪忙又改口唤道,“夫君,我们夫妻之间的事,就不要将无辜的旁人牵连进来好么?”“只要你仍视我为夫君,还愿跟我回浮云山庄,一切都好说”,他刚想将倾雪揽入怀中,却猛然瞥见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,不由惊得往后退了一步,有些恼羞成怒地问道,“你这肚子是怎么回事?”倾雪低下头去苦苦地思索着最佳对策。怎料傲山却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,一把抓住她的双臂急切地问道:“不会真是林淳风这畜生干的吧?唉!要是早知会有这一日,当初我就不该放过他!”听到此处,倾雪不由地极为震惊:“此话何意?当初究竟发生何事了?”“过往之事不提也罢。”“可我有权知道。”见倾雪一脸坚定,他只得如实告知道:“之前,他曾在你意外昏迷之际对你起过歹念,所幸我及时回来,又用言语狠狠地加以弹压,他后来才不敢再造次。”“造次?他所犯的恶行又岂止是造次”,倾雪话锋一转随即嘲讽道,“不过,你一向有着与人分享自己妻妾之癖,想必也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。”
见傲山羞愧无言,她又继续盘问道:“我问你,那个畜生又是如何得知我和浮羽的容身之处的?”“他寄来的信件被他姐烧毁了一大半,因此对于他具体是如何得知,我着实是不清楚,只依稀看到他说无论如何定要将你”,傲山自惭形秽地说道,“将你收入囊中,我才凭此推断他”“哦~这便是你要的结果了!”无奈之下倾雪也只得将计就计。“之前我努力许久都不曾播种成功,如今却突然得以坐享其成,真是莫大的讽刺”,他双手抱头痛苦而自责地说道,“不过你放心,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,我定会真心接纳这孩子。”倾雪见状并未有所动容,反而漠然地说道:“那我是不是该对你感恩戴德呢?”“我知道是我愚蠢,我该死,只求你再原谅我一次,给我什么惩戒都可以。”“那就罚你”,望着浮羽她们,倾雪不得不口是心非地说道,“余生做牛做马听凭我的差遣。”听到此处,傲山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,忙不迭地点头应允道:“必定随传随到,绝对无怨无悔。”“那你还不赶紧放了浮羽和三姐,让我们姐妹三人好好话别一番。”听见倾雪发了话,他便只得向几个大汉摆摆手示意放人。三姐本想拉着倾雪和浮羽回房慢慢商谈,可傲山只准她们坐在外面的亭子里,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话别。三姐拉起倾雪的手哽咽着含泪不语,浮羽却一反常态地大发感慨起来:“此时此刻,岂能少了美酒为故友好好送别呢?”“对啊,我那珍藏多年的满口香,也是时候让它登场亮相了。”三姐心领神会地高声附和道。于是浮羽便来到傲山面前,嫣然一笑后柔声询问道:“你不会不同意我们为倾雪祝酒送别吧?”“自然不会”,傲山凑近她阴阳怪气地说道,“我这就随你同去。”
“哎约喂”倾雪见状只得装作肚子痛来引开傲山的注意。浮羽则忙趁乱独自向厨房跑去。“怎么了,是不是肚子有何不适?”傲山忙上前关切地问道。见她微微颔首表示默认,傲山便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地替她揉着腹部,神情中满是温存与体贴。而这一幕恰好被匆匆赶到的千帆与孤隐看到,顿觉气血上涌的千帆激动且愤慨地叫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倾雪见到从天而降的兄弟两人,心中不禁悲喜交加,喜的是多年知己终于能再次齐聚一堂,悲的是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此时出现。千帆却不清楚这么多,冲上前来就想将倾雪拉到自己这边,可傲山又怎会善罢甘休,将其死死拽住不肯松手。伴随着他的一声口哨,四个大汉猛然向千帆一起逼近,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,浮羽端着酒及时赶到。“孤隐!”她惊喜地看向孤隐含泪唤道。“许久不见了”,孤隐浅笑着缓缓朝她走近,“你,还好么?”浮羽先是点了点头,后又摇了摇头,一脸地欲言又止。一旁的三姐忙对她笑说道:“别净顾着叙旧啦,赶紧献上好酒啊!”说着自己先取过酒献给了那四个大汉,浮羽也就顺势走到傲山跟前向他敬酒。可傲山并不去接,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倾雪,就在三姐妹都以为他已开始产生怀疑之际,他却突然低头对倾雪笑道:“除非是你亲口喂的酒,我才肯喝!”倾雪转过脸看着千帆轻声说道:“我怀着身孕,如何能饮酒?”闻听此言的千帆越发震惊不已,想要赶紧上前问个明白,眼下却又时机不对。“他俩刚刚远道而来,你怎么不先敬他们呢?”面对他的质问,浮羽笑着应对自如道:“所谓长幼有序,自然是该先敬你这位长兄!”
傲山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依旧未去接酒,孤隐见状便抢过浮羽手中的酒一饮而尽,饮罢对傲山笑说道:“小弟我已先干为尽,长兄你又岂能落于人后啊!”至此傲山才不再推辞,接过酒喝了下去。“今后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倾雪,以弥补此前对她的所有亏欠!”浮羽边说边又斟了一杯给他。“面对失而复得的至宝,谁又会不珍而重之呢!”饮罢他狠狠地亲了倾雪一口,然后还睥睨地看着千帆笑而不语。怎料没得意多久便突然觉得脑袋一阵眩晕,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软绵绵的,身体也开始左摇右摆地不听使唤。他顿感疑惑的同时急忙望向不远处的对面,只见不知何时,四个大汉全都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,口齿不清地在那里骂骂咧咧,身上早被施以五花大绑无法动弹,显然他们一齐遭到暗算了。“竟敢出阴招你们真是反了天了!”他叫嚣着就想朝浮羽扑过去,孤隐忙不迭将其护到身后,怎料他自己也开始有些晕头转向站立不稳,浮羽赶紧将他扶到一旁坐下。此时,千帆一把拉过倾雪开口便问道:“你的身孕,可是有四个月了么?”“在此紧要关头,你最关心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么”,倾雪灰心失望地说道,“眼前的你让我感到无比陌生。”“抱歉,我”千帆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,只得讪讪地向一旁的孤隐走去。
正当三姐她们商量如何解救孤隐的对策之时,支持不住歪倒在地的傲山,瞅准了时机猛地拽住倾雪的裙角讥讽道:“你该认清楚他绝非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了?赶快醒醒吧,只有我才能给你和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!”倾雪摇着头感触不已地说道:“哪有什么安身立命,不过只是唯命是从!既如此何必还要依附于男人,屈服世俗的眼光与蜚短流长!”“不依附我们男人的话,你还想一人孤独终老么?可笑!”“孤独终老何所惧,自在与清欢足矣!”倾雪清醒地缓缓说道。“你我之间真的无可换回了么?”“问得好生多余!”傲山见自己好话已说尽,对方仍旧意志坚定,也只得哆哆嗦嗦地写下了休书,就此忍痛割爱亦属无奈之举,但在递出去的一刹那仍有些不甘地问道:“今后我还能来看你么?”“可我并不想再见到你!”倾雪夺过休书冷冷说道。傲山听了这话顿时低垂着头叹气不已,那落魄的模样活像只丧家犬一般。
当拿着休书的倾雪兴冲冲地走进厢房之际,却发现屋内的气氛变得分外凝重,原来,正躺在床上的孤隐此刻已气息奄奄了。只见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两方丝帕对浮羽说道:“在过去的大半年里,只有闻着那上面熟悉的气息,我才觉得自己仍活于这世间,还有值得期待的美梦与将来。”浮羽泣不成声地接过帕子,心疼地说道:“是我不好,我不该让你喝那杯下了药的酒,你如今的身子怎么禁得住这些呢。”千帆亦愧疚不已:“都是我的错,害你一路风尘仆仆劳累过度”面对俩人的无端自责,孤隐再也听不下去了:“是我喝下了那杯酒,也是我要急着赶路,一切皆为我自己的选择,甘之如饴,无怨无悔。”倾雪听到此处早已心如刀绞,却只是痛苦地咬着唇,并不敢哭出声来。“倾雪”,孤隐注意到了她,努力地笑着对她说,“祝贺你跟浮羽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。”“孤隐,你是这世上最无欲无求,最完美无瑕之人,为何上天要这么不公,把你从我们的身边夺走!”她跪在床前悲痛地哭诉道。“快乐太仓促,感怀总伤神”,孤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,又看向众人含笑说道,“还记得寒江楼中逢六相约的日子么,大伙一起吟诗作画,抚琴舞剑,雪中赏梅,那不问世事的爽朗,那风花雪月的纯粹,至今想来仍旧令人心醉不已”当三姐带着大夫赶到时,倾雪她们一个个正笑而不语出着神,完全是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,而床榻之上合上双眼的孤隐竟也嘴角含笑,仿佛入了香甜的梦里一般安详。这一幕不禁让三姐看得既震惊又动容: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三个更是绰绰有余;爽朗纯粹充斥心间,死而不哀何其幸哉。回顾孤隐短暂的一生,四句话便是最好的概括:洁身自好属清流,淡泊名利性温和;孤高隐逸雅至极,为人处世当如是。
操办完了后事,浮羽才有心思向千帆打听他们二人路上所经历之事,得知孤隐的夙愿便是跟她一起结庐在人境,寻访山水间,浮羽是既悲怆又感怀,一次次地泪湿巾帕,哀痛欲绝,这正是死者已矣,独留伤心人在人间。而千帆对于自己胡乱疑心之事着实羞愧不已,还望浮羽能帮着在倾雪面前说说好话。果不其然,这晚倾雪一改以往的清冷,备好美酒佳肴亲自来邀千帆,席间一再阻止了他的道歉,只是不断地饮酒谈笑忆往昔,直喝得他酩酊大醉不省人事。倾雪将他扶至床榻,轻抚着他的脸端详了半日,仿佛想将其面容深深刻于脑海,然后悄无声息退了出来,对站在屋外整装待发的浮羽和三姐笑着点了点头。直睡到翌日清晨才悠悠醒转的千帆,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塌上,枕边摆放着几样信物并一封书信,打开一看正是倾雪所写:莫在无可挽回之时分崩离析,当于意犹未尽之际戛然而止,将你曾给予的呵护与眷顾妥帖地收藏,去见识那广阔的天地追寻内心的安宁。红尘聚散悲欢,仅是沧海一粟;归还从前信物,今后且自珍重!“倾雪”,他扔下信冲了出去,可此时的渡女台中哪儿还会有倾雪她们的踪影呢,他跌坐在院中惨然一笑,半晌过后才喃喃道,“是不是我的隐忍与妥协给你带来了太多的不安,以至于将你越推越远,远到跟不上你的步伐,在你的心门外徘徊,再也走不进去了呢!”
倾雪与三姐先是陪着浮羽回了趟家,看望其父母及幺妹,也简单阐述了一番崎岖的经历,作为至亲听闻这些自然很是心疼,便劝她趁此机会与两位好姐妹四处云游一番。于是,三人拜别了二老,风风火火地踏上了旅途。浮羽带她们品尝了正宗的扬州美食,当看到扬州炒饭的一瞬间,倾雪还是忍不住心潮起伏:不知他如今怎样,可有踏上返乡之路?这日她们来到了一座空幽山谷中,听着清脆的鸟鸣,闻着百花的芳香,倾雪却对眼前美景提不起兴致,连笑容都是寡淡无味的。“怎么闷闷的不说话,是不是走得有些乏了?”三姐关切地问道。她摇摇头也不答话,随意找了块石阶坐下。“你若放不下他,就该与他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,何必故作狠心走得如此决绝?”还是浮羽知她的心事。“双方一旦心存猜疑,则必定会留有芥蒂,前车之鉴令我至今如鲠在喉,只得退步抽身避免悲剧重演”,倾雪缓缓说道,“况且经历了这么多,也该将无常爱恨看淡了。”“但你真的不觉得有些可惜么”,浮羽含泪轻声道,“毕竟,我和孤隐想一起体会无常爱恨都不能够了。”倾雪拉着她的手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。“依我看,感情之事就该顺其自然才好,若有人能留守到你倦鸟归巢的那一日,你自当珍惜。”三姐此言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。“不再无端伤神了,我要安心赏春色慕山水,如悠悠清风飘然且随性。”并肩而立的三人一同眺望着天边的绚烂晚霞,渐渐与春色山水融为了一体。倾雪胸中又泛起诗意:春来早,杨柳披翠色,黄昏晓,几重烟雾渺;不知倦,溪涧赏花鸟,千帆尽,清欢慕山水。旧庭院,恍然枕中梦,繁华景,掠影过浮光;聚与散,心宽情自浅,爱恨休,毋再念悲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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