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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落西沉,绚丽的霞光铺天盖地洒下来。
施乔坐在窗前的书案后看书,专注地用朱笔在书页上的批注上圈点添减,霞光给她沉静的身影镀了层金光,如梦如幻。
小卉轻手轻脚给她换了杯热茶,轻声道:“小姐,马上摆膳了,您喝口茶歇歇吧。”
“嗯。”施乔把当前一页看完,搁了笔。
她松了松久坐僵直的肩背,又喝了两口热茶,才起身去老太太那儿。
进了日常用膳的厅堂,其他人都还没过来,澜大太太正和丫鬟一起摆著,施乔在屋里找了一圈,奇怪道:“怎么不见祖母?”
“去你姑姑那儿了,说是用过晚膳再回来。”
几个时辰前。
还有几天就是端午节了,澜大太太忙着打点过节的用物。
商号里送了许多新鲜的菖蒲、艾草、佩兰等过来,她指挥小丫鬟用大簸箩晾晒在院子里,端午节时可以用来填香囊或是熬水沐浴。
施老太太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,笑道:“我去明清那儿坐坐,吃过晚膳再回来。”
澜大太太立刻道:“我陪您去吧。”
“不用,不用。”施老太太笑眯眯摆手,“我自己过去就行,你忙吧。”
大概是娘俩想说些体己话,澜大太太笑着称是,送她到门口,目送马车拐出胡同口。
“去城西石头巷。”马车走了一阵后,施老太太突然道。
丫鬟微愣:“咱们不去姑太太那儿吗?”
施老太太缓缓摇头:“去石头巷。”
刚才大太太问起,老太太分明说的是去姑太太。连儿媳妇都瞒着,估计是有什么私密的事要办。
丫鬟猜测着,吩咐车夫改道。
马车在路口拐了个弯,朝城西驶去。
施老太太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,紧抿的嘴角显出几分肃然。
丫鬟有些不安,仔细回想最近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,想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。
走了很久,马车才停下来,车夫禀道:“老太太,前面就是石头巷,咱们去哪家。”
施老太太睁开眼,吩咐丫鬟扶她下车。
“你们在这儿候着,我进去走走。”
未等丫鬟和车夫说话,她已经独自进了巷子。
丫鬟和车夫面面相觑,丫鬟想了想,道:“昨天老太太说她和老爷刚成亲的时候,常来这片买零嘴吃,大概是想故地重游吧。”
石头巷一通到底,他们站在巷口,看到老太太走了会儿,停在路边,和两个路过的行人说了几句话,然后就立在原地,望着一座宅院的大门看了许久。
就在他们以为老太太要登门造访时,她却转身出了巷子。
“走吧。”施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车,吩咐车夫,“去青竹巷。”
*
今日难得沐休,施远茂和几个朋友在花园里的碧波湖畔垂钓。
浓绿的柳枝随风在湖面上拂动,他们坐在树下的躺椅上,一边闲聊,一边看小厮抛饵提杆,身后绵亘百亩的宅院沐浴在漫天霞光中,山房高耸,清河涟涟。
布衣老仆从羊肠小道而出,附到施远茂耳边低声道:“猫儿胡同的老太太来了。”
女眷来府自有内院的夫人太太招待,特意报给他,那就是专程来见他的。
施远茂心知肚明,仍迟疑道:“来找我的?”
“是。”
他眉头微皱,面露惊讶之色,起身向几位朋友告罪,匆匆回葆真院。
施老太太坐在书房窗边的太师椅上,手里端着茶盅,却一口没喝。
窗外夏木荫荫,兰花芳草,妙景意趣,如同这间书房的陈设一样,处处透露着簪缨世族的深厚底蕴。
她嫁入施家几十年,早已习惯这等作派,然而此刻却只感到陌生和压抑。
门外响起脚步声,她扭头看去,正好与刚踏进门的施远茂四目相对。
一时间,俩人都愣住了。
施远茂在门口停驻片刻,才迈步走了过来。
“大老爷。”施老太太搁下茶盅,缓缓起身,屈膝一礼。
“……弟妹。”施远茂犹豫一瞬,还是咽下了那声翠姑。
几十年的光阴,早已将年少时的情谊消磨殆尽。
他们已经很多年不曾像此刻,面对面说上一句话,存余的只有客气与疏离。
他暗自叹了口气,从容温和地笑了笑,抬手道:“坐吧。”
施老太太搭着扶手坐下,眼帘微垂,正襟危坐。
曾姨娘领着丫鬟进来送茶,施老太太手边的茶水一口未动,丫鬟仍为她换了一杯。
曾姨娘将茶盅放在施远茂手边的茶几上,又默默领着丫鬟退下,她穿着件杏黄色折枝花纹褙子,神色柔婉,步态轻盈,虽已年近四旬仍旧身量苗条,恍若花信少妇。
“晏哥儿……”施老太太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,突然开口道,“没了有二十年了吧?”
施远茂端茶盅的手一僵,抬眼看向她。
施老太太的目光毫不躲闪,苍老普通的面容有种近乎冷漠的平静:“或许世上真有因果报应呢。”
“……你今天特意来找我,就为了说这些吗?”施远茂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,他把茶盅放回茶几上,面无表情。
“三十年前,你害了薛家的女儿,三十年后,你施家的人又害了薛家的儿子……”施老太太没有理会他,自顾自道,“有时候想想,这都是命。”
施远茂困惑地皱起眉,似乎不懂她在说什么。
但他很快反应过来,脸色倏变。
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的意思,难道你听不懂么?”
施远茂注视着她,脸上有意外,很快转变为忖度。
“我没想到……”他叹息道,“这些事都是远英两口子在处理,我虽然知晓,但并不知道薛恪是薛家的孩子。”
他们都知道这个薛家,指的是哪个薛家。
施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,嘲讽道:“是啊,身居高位的施阁老,哪有功夫关心别人家的死活。”
“……翠姑,你实在不必如此。”施远茂平静道。
他看着施老太太,收起了脸上的复杂神色,沉默片刻,然后道:“我知道,你一直认为是我辜负了若南,但那时你已随道芳去了南京,很多事你根本不清楚,我……”
他顿了顿,似乎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……总之,是若南自己要嫁人的,我听到消息的时候,她已经远嫁福建,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你当然不知道!”施老太太厉声打断他,眸中陡然迸出恨意,“万众瞩目的青竹巷嫡长子,忙着沉醉在状元及第的风光中,忙着周旋在各色各样的宴席上,忙着迎娶门当户对的贵女,当然不会知道京城角落里的一个小女子在经历着什么!”
施远茂静听她的指责,脊背挺直,没有反驳没有辩解。
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,多说无益,况且他也没有必要向外人解释自己的心情。
他这种自以为是的宽容,令施老太太更加愤怒。
她紧紧地攥住椅子扶手,看他姿态淡然地坐在那儿,仿佛真有什么难言之隐,心底突然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,想立即将那些他根本无法承受的真相和盘托出!
可是不行,她深深吸了口气。
若南、明澜、雪娘、小四……一张张面容依次浮现在她脑海中,那些欢愉和乐的往事碎影像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掠过。
她不能因为眼前这个人,毁了她们一家人的幸福。
施老太太扭头看向窗外,努力平复胸中的怒火。
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。
施远茂重新端起茶盅,轻轻啜了一口,淡淡道:“你今天来,是想让我救薛恪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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